如月的衣服在分家的时候被两个姨太拿走了不少,剩下的基本就是些颜色素净的旗袍。白瞎蹲在她的衣箱边上思索了一阵,说莫少爷在外面花红柳绿的姑娘肯定见得很多,见了这素净的一定能眼前一亮,但是也不能素净得太过,老远看着就跟把一块大白布裹身上似的。
他亲自做主,把银泉最出名的裁缝铺子里的老师傅请了过来,给如月量身制了件白色软缎短旗袍,斜襟领口上若有若无地点着几颗水钻滚边,腰际绣几朵兰花,白里带了几痕淡淡的青色。□□出来的纤细手臂似乎嫌太白了点,在腕上压了一只上好的翠玉镯子,耳边带了长流苏的珍珠坠子,晶亮的银链子沙沙响在耳边。
白瞎说莫祖新是读过洋学堂的,应该更喜爱西式装束,遂建议如月烫烫头发。他不知以何种方法自制了烫发棒,结果烫了没多久一边趴着的飞飞就狂叫起来,一看她的那缕头发已经隐隐冒起青烟,赶紧作罢。烫发技术失败,白瞎干脆开发土方法,用木棒卷了如月的头发固定一夜,翌日起来果然有了波浪般的卷发,在脑后用发网笼了一束,额前垂下的刘海却是齐的,扬起下颌是一张俏生生的娃娃脸,整个人看起来活像玻璃柜里陈列着的青花瓷器,薄如玉轻如云,一眼望去就生出怜爱之意来。
“小姐这样打扮真好看。”阿绣扶如月到镜子边照了,转头问旁边倚着衣柜嗑瓜子儿的白瞎,“不过怎么才能让大少爷看到啊?”
“嘿嘿,这你们就不懂了。”白瞎从怀里摸出块怀表看了一眼,神秘地一笑,“大少爷在醉春楼最喜欢的那个姑娘每月这几天都休息,除了她他基本不跟其他人过夜,所以他今天晚上肯定会回家的。”
“……”如月和阿绣对视了一眼,暗暗达成默契,以后能不问白瞎的事尽量就不问了,他有脸皮往外说,她们还真不一定有勇气听下去呢。
当夜如月收拾齐整,就在大少爷的客厅里等着。
她觉得很不自在,问白瞎为什么非得跑到他的房间里,白瞎答曰亲自上门方能凸显诚意,再说是在她自己的地盘上,莫祖新又不能吃了她。白瞎怕她坐不下去,还吩咐厨房给她做了碗樱桃酥酪,用个透影瓷碗儿盛了,让她无聊了就吃两口,当下如月守着那碗儿坐在那客厅里,还是觉得无比的无聊。
莫祖新的下人们虽然没拦她,但也很明显不想理她。守门的小厮在偏方里点着灯,丫鬟婆子们都下去了,客厅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莫祖新崇尚新潮,房间里颇有几件西式陈设,乳白色的真皮沙发,雕着洛可可风格繁复花纹的五斗柜,墙上还有几幅色泽鲜艳的西方贵夫人油画,靠窗却摆着中式的罗汉床,卷着云头的花梨小案,上面摆着烟杆和烟灯。
挂钟鸣十一下的时候如月已经有点儿睁不开眼睛,□□在外面的手臂和腿都是冰凉的,她想莫不是白瞎算错日子,莫祖新今天也不会回来,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两个小厮跟了莫祖新推门走了进来。
莫祖新穿着西装衬衣,外套脱了下来搭在臂弯里,抹了头油的半长头发梳到一边,在灯光底下闪出明亮的光泽来。他是个瘦高的男人,颧骨略高,两腮的肉却陷了下去,眼睛里充满血丝,是常年熬夜作乐才有的特征。他看见如月,眼神就亮了一下,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厮,小厮就道:“四姨太等您说事情的。”
“哦,四姨太有事情?”莫祖新扯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一下没有扯下来,领口就歪了,他倒不甚在意,冲小厮们道,“你们怎么伺候的,四姨太等这么晚,都不给人泡杯茶?”
小厮们应了一声就去泡茶,如月赶紧举了举自己手上的瓷碗,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有这个。”
她举着碗的手指如同那瓷碗一样明净如玉,碗里的樱桃酥酪红的红白的白,红的娇艳欲滴,白的晶莹剔透,樱桃在她的嘴唇边上留了点淡淡的红痕。莫祖新看着她就笑了笑,往她对面的沙发上一坐,挥手屏退了下人,问:“四姨太有什么事?”
如月把莫家陈酿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说,按白瞎之前的吩咐,她没提那块布的事情,也没说具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莫祖新用手撑在下巴上,一直盯着她看,他的眼睛有点儿像莫老爷,但又不全像,尖削的下巴有点眼熟,但又说不上来是在哪里见过。他的身上有一股烟酒脂粉混合出来的味道,随着他的呼吸一阵一阵地扑到她身上来。
如月的想法是将这些酒先卖出一批,把莫家酒坊的旗号重新打起来,然后再重新雇工开酒坊酿新酒,有了陈酿的名声在前,新酒的生意应该也不会难做。现在酒坊虽然在她的名下,但她毕竟不姓莫,在银泉一无声誉二无人脉,对酿酒技术更是一无所知,而莫祖新是莫少爷唯一的儿子,对于银泉本地又熟悉,如果他能恢复莫老爷以前打下的人脉关系,莫氏酒坊一定能迅速红火起来。
她对自己的这个计划还算比较有信心,莫祖新虽然拿到了莫家的大多数田产,但现在苛捐杂税横行,那地的收成一层层被榨干了上去,留到他手里的并不会有多少。而且据白瞎的情报,莫祖新虽然现在看起来手头还算阔绰,私下里却已经计划着开始卖地了,地只能卖一次,但酒只要能打开销路就能源源不断地卖下去,莫祖新就算浑也应该不傻,不傻就应该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她说完了自己的计划,却不见莫祖新有什么反应,从坐下开始他就盯着自己的脸看,一直看到她说完表情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她难以描述他看她时候的表情,总觉得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只小猫或小狗,她被他看得脊梁骨发凉,额头上直冒白毛汗,鼻尖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身子却猛地缩了起来,听见对面“嗤”地笑了一声,心说这下真是臭大了。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忽然觉得有块东西披到身上来,一抬头发现居然是他的西装外套,脸顿时更红了。
“四姨太,算了,老爷子和你的事我都清楚,我还是叫你顾小姐吧。”她低着头,听见他在对面道,声音有点沙哑,“咱们也算是老熟人,是我把你从江东接回来的,有些事就咱们两个知道,所以我就不跟你见外了。”
如月心里一动,知道他应该是在说她之前出逃的事,但听他的语气似乎又不全是。莫祖新没看她的表情,点了一根烟,悠悠吐了一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需要的技术和人脉,我都能给你,不过这分成的方式,咱们最好再商量一下。”
如月之前跟他说的是五五分,她手里有一整个宅子一堆人,花销一直都不低,她手指紧了紧,就道:“你要多少?”
莫祖新眯起眼睛:“三七分,我七,你三。”
如月闻言震了一下。她一直觉得五五分已经是很公平的决定了,虽然她从小就没有接触过商道,但她的父亲开过江东第一家纺织厂,她知道现在所有的土地和资本都是她的,莫祖新相当于只有技术和人脉,其中技术她还不清楚到底有还是没有,居然就要求在酬劳里拿走十分之七,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就这么答应,就听对面莫祖新道:“顾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觉得我要的太多了,不过有句话您别不爱听,您不了解银泉,也不了解酿酒这行当,这圈儿里的人是认牌子的,同样两坛酒,一坛贴对了牌儿,那可能就是天价,另一坛什么都没有,那就一分钱都卖不出去。”
他站起身来,弹了弹手上的烟灰,唇角又一扬:“而且跟您说实话,前些年莫家酒坊的牌子,已经被老爷子砸得差不多了,你想东山再起,没那么简单。您院子里堆的那些,说是莫家陈酿,您希望我信我也能信,不过我要是说不信,那整个银泉就不会有一个人信,因为说到底,我才是莫家的大少爷。”
如月望着他的身影,他瘦长的身形挡住了光,她整个人像是坐在一片冰冷的黑暗里,膝盖上披着他的西装外套,那股奇怪而刺鼻的味道顺着手臂蔓延上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莫祖新转眸,她的身影落在他细长的眼底:“夜深了,顾小姐请回吧。”
如月承认,她最初考虑分成比例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两人手里的东西各有千秋,她其实分辨不出孰轻孰重,更不知道她应该接受的最低限度是多少。莫祖新给她开出这三七的比例,她不确定这样会不会让自己吃亏,毕竟那几十坛陈酿和酒窖的现在都算是她的,莫祖新虽然说得很死,但她也不相信他就敢真的放出话来让那些酒一文不值。
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莫祖新对她的态度,他不像棺材事件之后的莫家人对他那样敬而远之,甚至提都没跟她提过这件事。他称她为顾小姐,态度不卑不亢,然而无论是在她打喷嚏的时候在对面轻笑出声,还是之后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的举动,都不是一个跟她之前也没说过几句话的大少爷该有的行为,他跟她说的那些话,条理非常清晰,绝对不是一个整日浑浑噩噩的二世祖能说出来的。
的第二天如月起来直接就去找白瞎,莫祖新打给她的这些牌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要找人帮忙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他。白瞎依旧穿着黑绸短褂儿,袖管儿卷到了手肘上,正蹲在书房的藤木椅上翻账簿,看见她来才把两条长腿一伸,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问:“又怎么了?”
她把莫祖新跟她的谈话转述了下,他就啧了一声,道:“嘿,他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有意思。”
如月不太明白白瞎说的“有意思”具体是指什么,她倒是也知道莫祖新有意思,但是他有没有意思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你说我该怎么办?答应他吗?”
“我只是说他说的很有道理,要是他真的把话放出去,那些酒就算是废了。”白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觉得合适就答应,觉得不合适你就自己单干呗,反正酒和酒窖都是你的。”
如月挑眉,她何尝不知道酒和酒窖都是她的,要是她能判断出合适还是不合适,也就犯不着来问他了。“那你觉得怎么才算合适啊?”
白瞎好像算个数怎么都算不清楚,很烦躁地冲她摆了摆手:“这种事情你自己想嘛,我又没开过酒铺子,再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想得太长远了,卖不卖得出去都不知道,还想什么分成——他妈的前面那个狗娘养的是怎么记账的,这字儿写成这模样老子都看不出来……”
“呃,您慢慢算慢慢算,我先走了。”如月虽然很想提醒他戴着墨镜看黑色的字就是比较难看清楚,不过看他一副火气腾腾的样子,还是决定不去触这个霉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