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会儿,便被阿绣叫起来梳洗。这还是她接手莫宅之后第一次召开类似的会议,务必要打扮得正式些,穿了白色水滴领玉片镶边的长袖旗袍,发髻上只簪一朵素雅的茉莉,越发衬得她一张小脸儿清明如玉,辅以那微微红肿的眼眼眶儿,我见尤怜的气质扑面而来。
被阿绣扶着走到那议事的花厅门口,看到里面乌压压的人,那腿就不由自主地打起软来。人群一见她便止了议论,自动给她们让出了一条道儿来,如月走得战战兢兢,只觉得每一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烫得惊人,走到最前面那张花梨木椅前面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花厅已经被收拾出来,进门最里手摆着架双面绣梅兰竹菊的玻璃屏风,前面放一张红木大案,她就坐在那大案后面。正冲的波斯驼绒地毯上空出了一块地方,预备一会儿放箱子用,莫家的家丁们站在下面,放眼望去只见人头挨人头,让她纳闷为什么之前从来没在莫家见过这么多伙计,他们平常难道都在挖地道。
白瞎早早来了,然而他没有站在她旁边,而是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右手下方的一张长案边上,面前一个朱漆高脚盘儿里放着一堆核桃,他正拿着个小钳子夹核桃吃,夹碎一个就把仁儿往空中一抛接到嘴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阿绣给如月倒了杯茶,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别害怕。”然后她抬起头来,对下面乌压压的人喊道:“太太有话讲!”
阿绣这句话喊出去,下面站着的人都抬起头来,如月粗粗略了这帮人一眼,就觉得其中有好几个面色不善的,心里就打起鼓来,试探地看向白瞎,他侧对着她,仍在津津有味地吃核桃,就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诸位,这些天来莫家的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各位还愿留在莫家做事,如月心存感激,但如今莫家情形不比以往,大家再留在莫家,也是平白耽误了前程,诸位放心,诸位这些年来待莫家的情分如月不会忘,给大家准备了这些。”
如月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花厅里,感觉那都不像是自己的,她手一挥,阿绣便带着几个婆子抬了口箱子过来,打开,都是一封一封封好了的齐整洋钱。
“一会儿念到名字,大家过来取了各自的份儿,就各奔前程去吧,倘若以后莫家发达了,定然还忘不了你们。”
如月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完,冷汗已经开始向下冒,她不敢看人群的眼睛,把头偏向一边装着喝茶,示意阿绣上前念名单。
阿绣点点头,从身上抽出那张纸就开始念。如月低头喝着茶,觉得自己连牙齿都在打架,好在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念到名字的伙计婆子一一上前来拿了洋钱下去,在人群里小声议论着纸封里的钱数。如月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如临大敌了,或许这些人原本就打算了要走,等到现在只是等着她给他们再发点儿钱而已。
突然,阿绣的声音被一个中年男子打断:“四姨太,这事情可没这个道理!”
发话的是个穿银灰大褂的中年男子,短短的花白头发贴在头皮上,露出一颗锃光瓦亮的大脑门儿,戴着副银丝眼镜。如月一眼就认出这是莫家之前的管家,因为世代跟着莫家因此也被赐姓莫,他跟白瞎办完交接之后一直没走,因为要给他发遣散费所以也出现在了名单上。这人在莫家家丁里颇有号召力,见他发难,她不由得一阵头痛。
莫管家上前一步,挥着手里的纸封,道:“四姨太您还年轻,有些事您不清楚,别就贸然听了他人的谗言,我们在莫家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这一接手,什么都没干就先把我们打发了,有点儿不太合适吧?”
他的嗓音很沙哑,说的话地方腔调极重,如月听着就有点发懵,站在她前面的阿绣没动,道:“莫大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嫌四姨太给的不够?”
莫管家斜瞥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道:“你这蹄子懂得什么,我们和莫家的情分怎么能是这点儿洋钱能数得了的。要我说,你们这点儿钱,摆明了就是在羞辱老爷,他老人家过世不足百日,你四姨太在这里就先算计起我们自己人来了,这老爷要是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答应吧?”
他这话一说,底下的人顿时起了骚动,阿绣见势不妙,厉声喝道:“你这是在说什么!难道是在怀疑老爷的遗嘱不成!”
“哼,本来这事情我还没打算跟你们提,既然你们自己要说,那咱们索性就说个痛快!”莫管家眉毛一竖,横眉怒目地道,“老爷那遗嘱虽然是白纸黑字,但那遗嘱是什么时候立的,我们莫家上下可没一个人知道,你四姨太毕竟不姓莫,如今少爷还在,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来掌权。我看那遗嘱虽是老爷的字,但兴许是你这狐狸精趁老爷最后痰迷了心窍,哄他签的字也说不定,横竖你今天是要赶我们,不如我们去见个官,看看那遗嘱到底是真是假再走也不迟!”
他的话引起底下人的一阵附和,不少人纷纷把那洋钱往地上一掷,吆喝着“去见官去见官”就要往外涌,阿绣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句都没有人搭理,她回头望了如月一眼,眼神里满是急切:“小姐,怎么办?”
如月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莫管家这段话的确抓住了自己的痛处,如果真的请了官府的人来,她真的想不出办法把那遗嘱的来历说清楚。她之前太大意了,居然觉得分家产那天没人对遗嘱提出异议,就已经镇住了整个莫家,现在看来这帮人面上不提,心里却都是一直记着的,连莫家的这帮下人尚且如此,那大太太和大少爷那边肯定还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她越想心越急,看着底下躁动的人群就越说不出话来。
她试探着看向白瞎,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堆核桃,唇角居然还是扬着的,漆黑的墨镜透不出一丝光,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她在心里暗骂,这瞎子真会给她找麻烦,明明是他给她出的主意,这会儿就开始装没嘴葫芦,她是当家的太太,总不能一拍桌子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管家,只能咬紧牙关,努力想办法。
莫管家带头向外走,身后一群人高举着手臂吆喝着跟在后面,眼看他们就要走到门口,如月无计可施,只能猛地往桌上一拍:“把门关上,谁都不许出去!”
她从来没用过这么高的嗓门说话,一声吆喝出去嗓子顿时就疼起来。下面的人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有这样声色俱厉的口气,一下子就怔在了那里,阿绣眼疾手快,赶紧带着几个婆子跑到门口,一下把门锁了起来。
莫管家很快反应过来,对着她怒目以视,厉声道:“你干什么!还想关人不成!!”
如月的冷汗都快把后背给浸湿了,她刚刚只想着千万不能放人出去,却没细想把门锁上之后要说什么,愣了几秒钟都没说出一句话来。莫管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扭头就要去砸门,忽然房间里传来“砰”一声响,然后就是“啪”地一声,莫管家脚底的方砖猛地一震,居然冒起了一阵青烟!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底,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距离他脚底不到半寸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孔,那烟就是从里面冒出来的!
花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如月,如月盯着自己右手边的白瞎,他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漆黑锃亮的□□,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核桃。
他没有抬头,墨镜仍冲着那只核桃,啧了一声:“这鬼东西真难开,打了一枪还打偏了。”他用手指扣着扳机,把那枪滴溜溜转了一圈,吹了吹枪口上的烟,好像才意识到众人的目光,很诧异地看了如月一眼,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有谁不听四姨太的话吗?”
如月脸色煞白,瞪着他一动不动,他好像有点儿莫名其妙,抬头向前一望,就道:“咦,莫大叔你站那儿干什么?”
莫管家全身都在颤抖,听了他的话脚跟一软,“咕咚”一声就倒了下去。
在白瞎“枪打核桃”事件发生之后,遣散事宜进行的无比顺利,大家纷纷拿了钱就走人,有些人甚至连钱都不拿就直接走了。没一会儿花厅里的人都散尽,如月被阿绣扶下来的时候全身就像浸了水似的湿透了,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喝了半壶姜汤才算缓过劲儿来,这时白瞎大摇大摆地晃进房间,赶忙揪住他,叫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放枪!”
白瞎正抓了她面前的一块玫瑰青丝糕塞进嘴里,听见她的话鼓着腮帮子来了一句:“那我还能怎么着啊,他们又不听你的,真见了官肯定是我们吃亏,只好开枪咯。”
如月闻言简直气得咳嗽,阿绣赶紧过来给她拍背,她边咳边道:“可你都开枪了——咳咳——难道不怕一样会引来官——咳咳咳咳——”
“哎,就是开了枪才不会引来官呢,他前脚敢报官,后脚我就敢把他全家都做掉。”白瞎说着拍拍她的肩,“这年头,光脚不怕穿鞋的,狠的怕你不要命的,那波熊伙计没那个胆子。”
如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敢拿枪打人?!”
“能不能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谁都没打,那莫管家是自己吓晕的。”白瞎摊手做无辜状。
如月气结,她觉得自己没办法跟白瞎讲道理,就道:“你枪是哪里来的?”
“这种事情你就别问了嘛,说了你也不知道。”白瞎托了托眼镜,唇角忽然向上一扬,“瞎爷我有的是门路,难道说……小姐也想配上一把?”
如月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挥挥手让他闭嘴,倒是阿绣在一边很感兴趣地道:“是吗,从哪儿能弄来啊?”
白瞎咧嘴一笑,如月回头瞪了阿绣一眼,后者赶紧低下头去,喃喃道:“我是想给小姐防身嘛……”
如月皱了皱眉,虽说这世道兵荒马乱,她自己又守个这么大的宅子,是不能不小心提防,但白瞎这隔三差五就要搞出人命的架势,虽说都是为了她的安危,可也着实看的她心惊肉跳。她叹了口气,转头对白瞎道:“算了,今天没出大事就是万幸,以后你别随便拿出来显摆,也别再往宅子里弄,要不然传出去别人要说我们这里是土匪的。”
“好好好,我都听小姐的!”白瞎笑嘻嘻地点头,临走还不忘伸手拿走了桌上的最后一块玫瑰糕,如月看着他的身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门外,不由自主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