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晚上,白瞎身体力行地向如月阐释了苦口婆心这个词的含义。
如月第一次知道世上居然还有人比过年时候家里请来的说书先生还要啰嗦,白瞎上扯到现在世道变了,嫡庶不该分,男女都一样,顾家的家产应该由她和两个哥哥平均分配,断没有把她撇出来的道理;小到如月以前是个富家小姐,根本不知道如今世道艰辛,军阀强盗小偷流氓比比皆是,还不算那神出鬼没的革命党,她一个姑娘家走在路上不是可能被大炮轰了就是被人骗去卖了,总之活得过今天未必撑得过明天。
如月听他说着就想起来路上那些个人头攒动挤挤挨挨的火车站,想着想着脸色就有点发白。白瞎见她态度有所松动,神秘地咧嘴一笑,接着就开始给她讲莫家的现状。据他说,莫老爷被大烟榨得没了精气神儿早就不是一天两天,家里两位姨奶奶都没有养下孩子,只有没沾烟那会儿娶的大太太生的大少爷,可惜也染上了跟他老子一样的毛病,家里的酒坊没人照管,银子流水似的淌出去,这才弄成了今天这局面。
莫家在清朝时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家底儿就算烂了也比一般人家厚,再加上人丁并不兴旺,即使她是新姨奶奶也少不了有一杯羹。他还说如果如月不放心的话,他到时候可以帮她运作,不说分个百万千万,几处房产几亩地还是相当可观的,等她靠着莫家的基业东山再起,不愁不能杀回江东,找她那两个哥哥算算总账。
如月虽然不是个有主意的人,然而她的家庭老师是个留洋回来的大学生,她颇接受过一番民主科学的西方式教育,再加上也偷偷翻过几本西方爱情小说,虽到不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程度,也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跟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的。她从小没有缺过钱,莫家那点儿家产她也不稀罕,白瞎想让她变成旧式人家深宅大院里哀哀切切的小寡妇,门儿都没有。
至于白瞎说的顾家的家产应该有她一份儿的话,她听了只是笑笑,心底也没有太大的震动。她自小就是仰人鼻息长大的,早就习惯了两个哥哥在家里耀武扬威,从没想过有什么不公平,更没想过要反抗。她不是不觉得男女应该平等,可她生来就不喜欢抛头露面,对家里的生意也没有一丝兴趣,她更愿意在房里读读书绣绣花,闷了逛逛公园打打网球,就算两个哥哥为了争家产把她撂到一边,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满,只要能让她清清静静地过着小日子就好。
家产如月并不在意,然而白瞎的另外一段话却是被她实实地听进了心里。她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光景,在家的时候的确听父亲谈过如今世道变化太快,哪里都不太平,当时她根本没往心里去,白瞎的话让她回忆起当时父亲的神色,心里就更没底。她以前见过的人也太少,好人坏人根本就分不清,白瞎又把什么人贩子啊强盗之类的说得耸人听闻,让她觉得自己大概走出这个庙门下一秒就能被人给卖到深山里当媳妇儿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前面的十六年一直都活在一只明晃晃的琉璃盏里,她以为一切都是这样晶莹剔透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边环绕着如此深不见底的黑暗。
如今这盏子碎了,她得强迫自己走出去,目力所及之处却都是黑蒙蒙的,不知道下一步踏到的会是平地还是悬崖。
后来如月回想这个晚上,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是天真到了极点,和面前的这个男人认识还不到半天时间,她居然就把她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这男人来历不明,做派吊儿郎当,讲话南腔北调,她还听他在这里牵着自己的鼻子胡扯,而且还很认真地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她应该如何做,和他根本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但是她的内心有点儿松动,那犹豫就直接写在了脸上。白瞎见状更是乘胜追击,直说得天花乱坠。
然而做莫家四姨太实在是难以接受,任白瞎说了半天她还是没有点头,他说到最后嗓子都有点儿哑了,如月更是听得头一阵阵发晕。从下午跑出来她就没吃过一点儿东西,这会儿感觉都要虚脱,白瞎见她眼神都开始有点涣散了,想是也说累了,倚在神像上在身上摸了一摸,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个大饼,自己啃了一个,另一个就递给她。
要搁平时这种东西她根本就咽不下去,但她现在实在是饿得头晕,道了声谢就接了过来。破庙里也没有水,两人艰难地把饼咽下去,白瞎看了她一眼,道:“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也轮不着我给你出主意,逃还是不逃你自己想吧,我也管不着你了。”
他的语气里很有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如月吃着他的饼,倒觉得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啊,白让你说这么多。”
“算命先生嘛,就喜欢给人出主意。”白瞎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来,仰头喝了一口,“不过命都在人手里,话说到这里,听不听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吃完饼如月就觉得有点困,身边躺着个大男人,她原本还有点儿不好意思,那白瞎就说都要逃难了还搞什么小姐做派,有地方睡就不错了,让她在地上铺点儿草将就一宿得了。
如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捡了个角落蜷缩起来,她本来觉得今晚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然而腿脚的酸麻和太阳穴的胀痛轮番袭上来,没有多久就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如月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最后几乎是被饿醒的。醒来的一瞬手脚都有点发软,脑袋昏昏沉沉,她微微睁开眼睛,顿时一个激灵。
她望到的是藕荷色的帐子,鎏金的帐钩贴在黄花梨木的床阑上,四角垂着打着宝络的流苏。
——等等,她前一天晚上明明是睡在城外的一个破庙里啊!
如月一阵错愕,翻身下床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换过了,只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好像很久没有下过地,脚踏在暗花万字回文地毯上,软绵绵的几乎没有一丝力气,她扶着床栏站稳,看清这是间不大的屋子,一水儿乌木中式家具,攒斗窗户的雕花里挤满灰尘,房间里极昏暗,一痕金黄色的夕阳有气无力地洒在桌子正中的小圆桌上,上面放了一只掐丝珐琅钟,指针早已经不动了,却兀自在那里滴答滴答地响着。
虽然已经是暮春天气,房间里却极其阴冷。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试探着推开门,“吱呀”一声抖落一捧细小的灰,在空气里袅袅地升腾起来。
廊下种着西府海棠,然而由于疏于打理,枝条和花都病病殃殃的,院中放了块太湖石,几个婆子正坐在一旁的廊上闲话。她们都是一样的藏蓝竹布大褂,鬓上插着木筷子一样的发簪,有的拿着竹簸箩有的挎着针线篮子,连一个向如月这边张望的都没有。
“呃……”如月有点窘,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们,“请问……”
有两个婆子听见了她的话,回头向她这里望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说她们的去了。如月尴尬地站在那里,身上的袍子有点单薄,风一吹人就要发抖,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终于又有一个婆子回过头来,冲拱门的方向喊了一声:“阿绣,你主子醒了,还不快来伺候着!”
有人遥遥应了一声,一个穿着翠绿竹布衫的小丫头从门里跑进来,一见如月在门口站着,便道:“啊呀,小姐你终于醒啦!”
如月顿时怔住,这阿绣她认得,是顾家唯一一个跟她陪嫁过来的丫头。阿绣跑到她面前来,她伸手就一把抓住对方的袖子:“这是在哪里?”
那几个婆子听到这句话都笑了起来,有的还向她们这里投来鄙夷的目光,阿绣的神色也很尴尬,先把如月拉进房间,回身关上房门,倒了一杯茶递在她手里:“小姐,你好点了吗?”
如月坐在床沿上,摇摇头:“不,这里到底是哪儿?”
阿绣陪她一起在床沿上坐下,咬了咬嘴唇,眼眶忽然就红了:“小姐,这里是莫家啊……”
阿绣跟如月解释,说她昨天逃出茶馆之后莫大少爷派人追了一路都没追上,怕回去老爷怪罪,就没有回银泉,昨晚在昌林镇里翻到大半夜,可到半夜都没有一点消息。他们正准备上巡铺房贴悬赏告示,忽然就有人来报,说是在镇外的破庙里睡着个年轻姑娘,跟他们要找的人很像,大少爷带人过去,果然在那里发现了如月。如月被发现的时候就昏睡不醒,回莫家的路上也一直睡着,直到刚刚才醒过来。
如月端着茶碗在床沿上坐着,只觉得旁边阿绣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纱,听起来分外遥远。从她醒来开始,身边的一切就让她有些恍恍惚惚,身子更软得像是漂在大海里。听到阿绣说是有人向莫家告知了她的去处,她心里才微微稳了一下,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那人长得挺奇怪的,明明是晚上,还戴着副黑眼镜,看起来有点像算命先生,但听那腔调又不像,大少爷赏了他二十块钱他就走了……”阿绣摇摇头,说着说着嗓音就哽咽起来,“我说小姐,你要么不跑,要跑就该跑远点,怎么又让他们家给发现了啊……现在虽然大少爷怕老爷训他没跟家里提,但大家暗里都猜得七七八八了,你看咱这小偏院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盯着,你……”
如月挥了挥手,叫她别再说下去。阿绣擦了擦眼泪,起身把她手里已经冰凉的茶碗换掉,又重新斟一杯热茶。
其实她在问之前就已经很明白了,是那个白瞎趁她睡着之后跑去告诉了莫大少爷。她之所以要再问,是因为她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根本没有同意过要回莫家,他凭什么把她这么稀里糊涂地送回去,他身上有伤,没有她他昨晚可能就被茶馆那帮伙计打死了,她大可以丢下他不管一走了之,没想到她救他一命,居然反被他为了区区二十块钱卖给了莫家!
她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能把那些强盗流氓的故事讲得那么活灵活现,那是因为他是在现身说法,因为他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流氓。想一想昨天的经历,她简直觉得毛骨悚然,谁知道那戴着墨镜的男人笑嘻嘻的外表下面藏着这样一副坏心眼?他借着火光端详她伸过去的手心的时候心里打的是这样一堆鬼主意?她肯定是因为吃了他的东西才会睡得那么沉,天啊,他是不是还是因为良心发现才把她送回了莫家,没把她卖到那些他提过的她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地方去?
如月忽然觉得身上很冷,她喝了一口茶,茶是热的,咽到喉咙里脸颊也跟着发烫,心里却始终是冷的,像是眼前这连半分阳光都照不进来的森冷偏房,像是门外孱弱的西府海棠与破败的太湖石映衬着的寂寥院落。
阿绣关上了攒斗花窗,仅有的一痕夕阳也渐渐地偏了。如月坐在床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寂静的侧影,一分一分,沉入没有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