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八月的岐城,烈阳在粘稠的空气里纵火,透明的热浪吞吐着滚烫的舌尖,如饥似渴地舔舐着触目可及的绿色。蝉声在迷晕的绿色里晃荡,断断续续,似正和闷热叫嚣对峙。漫天弥漫着幽幽奇特的浓郁气味,用力呼吸后仿佛喝下一大口混搭汽水,分不清那气味是来自路两旁黄绿色云朵般的芒果树,还是路中央高大椰子树舒展着的烧焦长叶末端。
离开岐城很多年之后,祝明月仍然记得这股夹杂着糜烂和生机的气味,像一个人的生命,敞开的岁月田野里除了朽木还有鲜花。又像一代人的宿命,是反反复复的凶吉难算和云谲波诡。而她曾经以为,她将在这座小城生活到老。年幼的祝明月还不懂得,漫漫人生路上陪伴她的还有多得数不清的不速之客,他们有同一个名字,叫变卦。
祝明月始终记得那是2002年八月的最后一天。岐城的夏日天气依旧是十年不变的闷热。整个上午,她都大汗淋漓地趴在靠近窗台的一张小木桌上画画。
阳光明晃晃地在屋子外面转悠,盛气凌人地像是要把外面的世界随心所欲地切割成自己想要的形状。世界变成了一颗璀璨夺目但不规则的闪钻,而处在不同面的人,则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光。
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窗户紧闭,阳光透过奶奶家的茶色玻璃窗匍匐而进,安静温顺得仿佛脱胎换骨,在白色的画纸投下一层淡淡的浅茶色,像是阳光来不及收拢回来的轻纱裙摆。
祝明月握着一支只剩下一半的光秃秃的淡黄色蜡笔,在画纸中央一个线条有些歪的圆上仔细地上着色。无奈蜡笔在她汗津津的小手里滑溜溜的,她一下子没捉稳,涂出了界。
她皱了皱眉,用小手指轻轻搓了搓出界的地方,发现无法补救之后,干脆不理会那点小瑕疵,继续开始涂画面下方的几朵带叶小花。这几朵小花和上面的月亮比起来实在太小了,祝明月好不容易才把一朵涂满了粉色,然后就彻底失去了耐性。
“哎,这几朵留给施冬涂好了。她一定会帮我的。”自言自语之后,她的目光迎上了蜡笔盒上两只笑着的小狗,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紧接着,祝明月开始涂背景。深蓝色的蜡笔因为最经常用,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小尾指那样的长度。其实祝明月倒不怎么喜欢用深蓝色,所以她的好朋友施冬每次涂背景时都问她借深蓝色,不知不觉居然用了这么多。
施冬和祝明月是在画画班认识的。只要是星期六留园的孩子,都会被幼儿园的老师拉去学画画。风风周六是不留园的,所以祝明月便和画画时坐在自己身后的施冬混熟了。施冬没有蜡笔,所以祝明月便把自己的借给她用。
祝明月一点都不介意借蜡笔给施冬。施冬的爸爸让她留园,却不愿意给她买蜡笔。可施冬是真的很喜欢画画,在五六岁的孩子都在画五个花瓣一片叶的简体画时,施冬已经会画十几种不同的花。每次上画画课的时候,都是施冬来画软绵绵的花朵,祝明月则负责拿着几只深浅不一的绿色蜡笔跟着施冬的节奏帮花朵画叶片。
“月月,能不能用一下这支黄色?”
每次要用到黄色,施冬都会特别小心翼翼地问她。
“嗯。”
看到祝明月笑着答应,施冬还是有些犹疑。
“不过,你不是最喜欢黄色吗?”
“不是。”祝明月认真地摇头,“我最喜欢白色!月亮就是白色的呀。不过画在白纸上看不出来,只能用黄色咯。”
“月月,你真的很喜欢画月亮呀。”施冬的眼里闪过一丝羡慕。
“呃……哈哈,可能是因为我叫明月吧。”
“那你为什么叫明月呀?”
她记得施冬这样问的时候,她沉默了一会儿,而施冬误把她的这种沉默当成了不悦,立马摆摆手说:“啊呀,我们再不快点就画不完了!”
“哦,是喔,我们快点。”
就这样,这个问题又被她抛到了脑后。其实刚才她沉默,不是因为不悦,而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祝明月的名字是爷爷取的,这件事已经由奶奶反复地跟她确认过了。
“那死老头没文化,给你取个这么烂的名字。”
其实祝明月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名字烂。就算长大后她发觉有很多人和自己重名,也无妨她一直喜欢自己的名字。她总觉得这个名字一定是有故事的,可惜她一直找不到机会问爷爷。虽然爷爷已经退休了,但他并不经常待在家里。祝明月很想知道他去哪了,但爷爷每次都神秘地不肯说。
以后一定要机会问的啦。祝明月总是自我安慰地想,忽略掉那一点点因为不被爷爷信任而产生的失落感。
“哎,早知道应该叫施冬帮我画花的。”祝明月不无后悔地说。其实这幅画,是她准备给风风的生日礼物。她不太确定明天风风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会不会喜欢,虽然她相信无论她画成什么样子风风都不会嫌弃,还会露出他左边脸上可爱的小酒窝,温柔地笑着说“谢谢你,月月,我很喜欢”。但祝明月还是十二分认真地画这幅画,因为……
不知道下一年他生日,还有没有机会给他送礼物了。想到这里,祝明月忍不住停下来发了一阵呆。明天开学她和风风还有施冬就升入大班,老师说,这是她们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下年的这个时候,她们就该是小学生了。
祝明月倒不怎么在意小学的事情,只要她能和风风在一起,去哪里她都无所谓。高中的时候祝明月总是笑同桌重色轻友,但她绝对想不起来,自己在五岁的时候想到离别,第一个关心的人是风风,而不是施冬。
如果不能和风风一间小学的话,她该怎么办?
算了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祝明月重新捏着短短的深蓝色蜡笔,在画纸上打着圈圈涂满最后一块空白。就在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祝明月立刻跳下椅子,套上那双比自己的脚大了足足两圈,鞋面上还印着凯蒂猫图案的拖鞋,风一样飞奔出房间。谁知刚跑了没几步,就一下子撞上了恰好从厨房里面出来的奶奶。
“啊!”
祝明月的头稳稳地撞到了奶奶肉层层的大肚腩上,相互作用力下冲击力反弹,她整个身子重心不稳,最终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你跑什么!”奶奶的一声嘶吼让祝明月吓得来不及顾及屁股传来的阵阵刺痛,立即哆嗦着用手撑着地板向后退。她不敢抬起头来看奶奶的表情。
“我问你跑什么!跑这么快找死是吗!”
奶奶的话像子弹一样呼呼穿透过祝明月的身体,她只觉心噔噔噔地猛然加速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完蛋了,她想。她抿紧了嘴唇,但双肩还是忍不住不停地颤抖着。她知道奶奶会怎样惩罚她,无非又是狠狠地打她,打到她哭着求饶为止。
从祝明月记事开始,奶奶没有一天不打她。爸爸妈妈工作忙,把她交给奶奶照顾。奶奶性格暴躁,冲动易怒,稍出差错就会惹她不高兴。不过即使规规矩矩一整天也有可能难逃挨打的一劫,奶奶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惩罚她。比如有一次挨打,只是因为她没有经过奶奶的同意就赤脚爬上了新买的沙发。
而那天,她居然冒冒失失地就给了奶奶理由去惩罚自己。
电话还在不停地响着。奶奶凶狠地瞪了祝明月一眼,走过去接电话。
“喂?”奶奶的语气很不耐烦。
祝明月直觉那个电话是妈妈的。她看着奶奶淡漠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好,等着奶奶挥手叫她过去听电话。
可是,她却听见奶奶用平淡得听不出语气的声音对着话筒说:“哦,她跟着老头子出街了,不在家。”
祝明月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本能地想跑过去接电话,但奶奶的眼神死死地勾着她,一瞬间她的手脚动弹不得,脑子一片空白。
直到听见“啪——”地一声,她才重新反应过来。电话已经被奶奶挂断了,而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听听妈妈的声音。
奶奶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骗妈妈说她不在?祝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遍在脑海里发问。她怯怯地抬头,喉咙却仿佛被一颗石子堵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祝明月感觉到奶奶正向她靠近。劣质的染发剂伴随着鸡毛的腥臭,奶奶的衣服上常年沾染着这种气息。祝明月说不上很讨厌这种味道,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感觉一阵反胃。她慌乱地举起手捂住嘴,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呃——”地一声干呕。
奶奶最讨厌听见她干呕。祝明月小时候吃饭很慢,一口饭扒到嘴里,反反复复咀嚼,直到饭在嘴里变软变甜,她还会再含一会儿再会下咽。奶奶无法容忍她磨蹭,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拼命催促她,如果她还是把饭含在嘴里,奶奶就会举起调羹用力地敲打她的嘴,直到听到她“咕噜——”一声把饭咽下去才罢休。
后来奶奶干脆自己端起饭碗喂她。又大又深的调羹上盛满了饭粒,奶奶总是二话不说就拼命往祝明月的嘴里塞。好几次她的嘴角因此被撑破了皮,渗出了一点血,但她不敢去拿纸巾擦。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会被那些比自己的嘴大几倍的饭团噎得不停咳嗽,后来她终于能稳稳含住它们,却又忍不住不停干呕。干呕的时候,嘴里的饭理所当然被她全部吐了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祝明月都因为不能按照奶奶的要求吃饭而挨打。开始的时候是屁股,然后是手,最后是脸。祝明月记不得全身上下哪个地方是奶奶还没有打过的。被打还不是最痛苦,最痛苦的,是奶奶会在一边打她的时候,一边用难听的话来骂人。
平日她就经常喊祝明月“贱骨头”,她习以为常了,倒不觉得刺耳。但奶奶还会骂妈妈。这才是让她最受不了的。她知道奶奶不喜欢妈妈,就像不喜欢她一样,可到底是为什么,她不知道。奶奶就像一部电池永远不会用完的录音机,每天按时重复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每次只要祝明月举起双手捂住耳朵,想要离她那尖锐的声音远一些,奶奶就会死命地拽着她的小手,逼迫她一定要听。
“没有了我你什么都不是!”她不理会祝明月的挣扎,一定要把所有的话完完整整地扔到她的耳朵里。“你妈那个鬼命妖精,只骗得了你爸,骗不了我!你要是跟她,肯定变得和她一样,是个小气的废柴。”
“奶奶,痛……”祝明月苦苦乞求,但奶奶不把话说完,绝不会松开她的手。
“知道痛了吗?那也好。不要像你妈,冷血、自私,是个混账女人!”
祝明月不能反驳奶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能做的就只有在她骂妈妈的时候执拗地瞪着她,虽然知道会被打得更惨,她也毫不在意。
小时候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明明少得可怜,可是她就是不肯相信奶奶跟她说的那些妈妈的坏话。世上只有妈妈好,她对歌里唱的,深信不疑。
于是她的瞪眼反抗,成了奶奶变化着花样打她的理由。鸡毛掸子、树枝甚至是长长的晾衣杆,轮流毫不留情地甩在她的背上。她不会忘记那种切肤刻骨、痛彻心扉的崩溃感。无论何时,那些挨打的恐惧永远鲜活,永远刻骨铭心,即使长大后想起,仍会心有余悸。
祝明月早就在喜怒无常的奶奶面前,懂得了什么是认命。
然而那一天,在奶奶的巴掌落下来之前,客厅的门铃“吱吱——”地响了起来。
后来祝明月想起来,也说不清那声门铃于她究竟是幸抑或不幸。幸运的是,那一天她最终没有挨打。不幸的是,她失去了送给风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