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六允了张工三日,已过一日。颜黎在清楼住得尤为舒坦,一草一木都令她怡然,与顾十六的一秀院比起来,她更愿意住在清楼。清楼乃张工独居之所,顾十六都奈何不得他,当下,她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让张工开口,同意她入住清楼。
天即将明亮,太白金星悬于东方,颜黎叫醒了熟睡中的顾全,将琴搬到东厢西厢之间的假山上。焚香炉散出清香,清新怡人,颜黎素手拨琴,琴声铮铮,一曲十面埋伏,钻耳而来。
“哎哟,小郎,你可别惹了张工。”此时张工肯定还在东厢睡着,小郎这琴音简直是催魂的,这一出还不把张工引来,顾全吓出一身汗,张工这脾气在吴郡顾氏也就他家郎君能治得了。
果真,张工披个外衫吹胡子瞪眼地就来了,气呼呼地说道:“好你个小郎,才来一日就搅得我不得安生!”
“许久未弹琴,今日特来练上一练。”颜黎快速拨弦,七弦一声如裂帛,琴音嘈嘈如瀑直下。
“哼!我就忍你两天!”
“你忍不得!”
“不论我忍不忍得,你两日后定是不会在我清楼。”昨日还对他恭敬有加的白面小郎,今日突然撕了伪装,性情大转,要与他硬碰硬。他张工也不是软柿子任你小郎揉捏。
“清楼称心如意,我有长居之意。”
“你想住就住,我这清楼可不是你这小倌迎客的花楼!”
“张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家小郎呢!我家小郎清清白白,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小倌了。”
“绿鬓朱颜,唇红齿白,柳叶眉、桃花脸,这面相不是小倌是什么!”
“你这老头,根本就是嫉妒我家小郎年轻貌美。”顾全圆眼怒瞪。
“口舌之争,有何意义。”颜黎停下琴弦,略微看了一眼张工,徐徐说道,“张工似乎瞧不起我彦离。”
“哼。”张工觑了觑颜黎,说道“你可是旷世奇才?”
“当然不是。”颜黎答得风轻云淡。
“你与十六郎比,如何?”
“自然比不上十六郎。”
“那你有何脸面住我清楼。”
“张工可是旷世奇才?张工可是比得上十六郎?敢问张工以何脸面住在清楼?”颜黎瞥了瞥张工,他正怔在那里。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倌!”张工一时答不上颜黎的三问,被颜黎生生地将了一军。
“张工可住得清楼,我彦离为何住不得。再者,我彦离住这清楼,可由不得张工一人说了算。”
“这吴郡顾氏还未有可在我清楼里撒野的人!我说了不算,何人还能说了算。”
“清楼并非张工一人独居,草木皆有灵性,这儿的草木都是清楼的主人。我彦离住不住得也得由它们说了算。”
“喔?那你倒是说说,它们如何开口说了话,应了你。”
“乐通万物。我弹琴它们听曲,它们自然欣喜非常。允我住下,它们何乐而不为。”
若说琴技,眼前小郎确实不凡,刚才一首十面埋伏,听得他张工心惊肉跳。
“如此说来,我这清楼缺的是弹琴的琴姬。日后招个琴姬来,日日在这山上弹琴给我的那些花草树木弹琴唱曲,留你也无用。”张工为自己扳回一局,欣喜地眉开眼笑。
张工喜形于色,眼下已是眉飞色舞,颜黎视了一眼,会心一笑:“外来的琴姬可入不了您张工的心。”
“俗话说的好,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你彦小郎愿琴姬,我倒是也可以考虑考虑。”
“你这张工拿糖作醋竟欺负我家小郎!小郎怎么能给你琴姬!”顾全上前一步,指着张工说道。他家郎君捧在手心里的人,怎么能做他张工的琴姬,任他使唤!
“留路给你,你不走,那就怪不得我张工了。”张工故作惋惜,长叹道。
“张工的清楼毓秀清灵,上风上水,我彦离为这清楼草木做回琴姬,又有何妨。”
张工一愣,这小郎刚刚还气焰万丈、不可一世,此时却肯心平气和地做琴姬。堂堂男郎被他羞辱为姬,竟也丝毫不为所动。
“你既然愿意,命你日日此时在此弹琴与我这花花草草,若有一日停歇,你便自愧离去。”他张工可不是吃素的。
“张工你这是什么意思,得寸进尺,存心不让我家小郎好过!每日早起来这弹琴,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你这无理的要求!”顾全护主心切,为颜黎鸣不平。
“做得就做,做不得就走,没人强求你留下。”我就是要你自愧而去,张工内心的算盘正打得铛铛响。
“甚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击掌为誓!”
颜黎举起右手,与张工啪啪啪三响,订立誓约。君子重信守诺,颜黎拿了张工的承诺,解了定无居所的后顾之忧。张工性情怪涙不与吴郡顾氏他人往来,整个吴郡顾氏,也只有这清楼无人愿意踏入。她在清楼,无人打扰,也可掩人耳目。
“既为琴姬,日后在这清楼之内,你可得随我差遣。”张工器满意得,趾高气扬。
“张工你错了,我说的可是清楼草木的琴姬,并非你张工的琴姬。今日琴已弹完,张工若想听琴,请明日再来。顾全,搬琴。”
“好嘞。”顾全睇了一眼张工,搬起七弦琴,说道,“劳驾,让一让。”
“你这小郎,看你能住几日!”他张工就不信,这彦小郎能日日早起弹琴。是人谁没个头痛脑热,就算你到时请出十六郎,我照样不应你。
颜黎身体肃立,双手抱拳,行中揖礼,而后起身对张工说道:“能住几日,便住几日。”
“你倒是随意得很。”这小郎不怒不恼,临行前又对他恭敬有礼,与早上的那副模样天壤之别。
“强龙难压地头蛇,哪有不屈之理。”
“今日我总算遇见对手了,被你这小郎溜着走了一上午。”
“张工有何可恼的。怒极伤肝,极为不妥。指不定哪日我就起不来,弹不了琴,被您赶了出去。”
被颜黎这么一说,张工顿时哑口无言。这小郎厚脸无皮、能屈能伸,一时半会还真的就奈何不了他了。
“您消消气,先去寻个医者看看,不然晚间恐有腹痛。”
“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我这会好好的,你咒我腹痛!”
颜黎笑而不答,飘然离去。
张工站在山上,手不自觉地摸起腹部,还未食早饭,肚中空空已有饿感,与往常一样。装神弄鬼,顾十六哪找来的这么一个专门治他的小倌,折腾他一早上。
食完早饭,颜黎来到书房,顾十六已在书房之内,他坐在案前走笔疾书。
“郎君早。”颜黎抱拳揖礼。
“桌上一摞书信。”
“彦离明白。”颜黎坐到桌前,开始翻看信件。顾十六把书信交与她处理,已然将她视为心腹。近百件书信,颜黎要做的是将其中重要的若干信件呈给顾十六。
“张工年过四十,心性有时顽如孩童,平日里小郎多些忍让。”顾十六忽然停下书写,似是无心地说上一句。
“彦离懂得,自有分寸。”
“若你住厌了清楼,你也只能住我的一秀院了。”
在吴郡顾氏,顾十六若想护他周全,除了清楼也只有他的一秀院旁人无法靠近。只是他的一秀院多年来从无外人住过,突然住进一个食客,动静太大更易引人猜疑,陷她于险境。
“郎君无须烦恼,住不得清楼,枉为郎君食客。”
“日后若是想来一秀院,小郎直言便是。”
“郎君多虑了,无此可能。”
门外几声敲门声,顾淮疾步走进,跪坐下说道:“郎君,临川王来了,在水音院等候郎君。”
“看完信件,小郎先回清楼。”
“好。”颜黎微微点头,目送顾十六离开。
一个时辰功夫,颜黎便做好了信件归纳整理,起身独自离开书房。
书房与清楼相隔两个院子,期间异草奇花不计其数,风月无边。有些只在书上见过的花草,如今映入眼帘,颜黎难免失了神。她蹲在草丛之中,俯身逗弄花草,抬头却见前方聘聘婷婷行来一人,折纤腰以微步,对她嫣然一笑。既然在顾十六身侧,与她的牵扯在所难免,逃不开的遇见,迟早要碰面。
“你没死,真是走了狗屎运。”殷子昔捂嘴笑道,“那帮匪贼也真是够没用的,居然没杀得了你,真是可惜了我的杀人定金。”
“命硬,阎王不收。”
“你斗不过我的。”
“我无意与你斗。我貌不及你、家世不如你,你有何可惧?我以智谋生,与你何干!我不屑入他顾十六的后院,你大可放心。”
“做了十六郎的食客,想不到,你还有些能耐。若是你现在在他后院,你觉得你还能有命活吗?”
“我命如蝼蚁,不值得六娘为我费心!”
“我家七郎也需谋士,你若离开十六郎,转投我家七郎,我让七郎给你双倍月俸。”
“我欠了顾十六三千金,眼下做他食客也是以工抵债。即便是殷七郎三倍月俸,我也还不清顾十六的债务。”
“三千金?!”殷子昔听闻三千金大骇,“你拿了十六郎三千金,去做了何事?”
“拿了郎君的三千金,本想做高利生意,未曾想人财两空。”
“你还真是不怕死,一个低贱士族小娘居然想着发横财。十六郎肯借你三千金,你在十六郎心中地位不浅啊。”
“我应了顾十六月息三百金,他才肯借于我。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颜黎是说她允了顾十六高额的利息,他顾十六才肯将三千金借给他。
“你让我很不安。你也只有离开了十六郎,我才能安心。你也只能离了十六郎,你才能活命。”
“欠人财帛,替人消灾,实属无奈之举。我的命如今已是顾十六的,连我自己都做不了主。”
颜黎说她的生死掌握在顾十六手中,已然让殷子昔有所忌惮。殷子昔想着颜小娘若是一直在待在顾十六的视线之内,她在顾十六的地盘上,也无从下手。
“你想活命,我倒还有个主意,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喔?六娘,不妨说来听听。”
“听叶公孙说,陆十郎在梁郡瞧上了你。吴郡陆氏离这也近的很,我可以帮你联系陆十郎。陆十郎也是个疼人的郎君,你在他身侧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颜小娘若是跟了那阴晴不定的陆酉,她才能放得下心。陆酉杖责杀人随心所欲,听闻其身边侍妾都活不过十天,不用她动手,陆酉迟早会替她杖毙了她颜小娘。
“此计甚好。只不过若是顾十六向我讨要三千金,陆十郎再喜欢我,也不会为我一小娘花上三千金,我还是得回到顾十六身边。”
“三千金可不是小数目。”殷子昔心有迟疑,若有所思。
“我也是后悔莫及,悔不该当初。”
“若是我给你三千两,你是否愿意离开顾十六,再去陆十郎身边?”殷子昔凤眼圆睁,狐疑地问道。
“荣华富贵谁不愿意,若非债务缠身,我早已天涯海角游走去了。殷六娘若能免费赠我三千金,我自然是愿意离了顾十六,去陆十郎那享享福。陈郡殷氏六娘富贵荣华,区区三千金买我离开顾十六,不贵。”
“好。区区三千金,我自然给得起。你给我五日,我给你三千金。”
“那五日后,午时三刻,我在此地等候六娘。”
“一言为定。”殷子昔隐藏的敌意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她看着颜黎,流露出几分欣喜。
“好。”颜黎微微一笑予以回应。
女郎温婉柔动,心思缜密,千回百转,引你入瓮中。不知螳螂捕蝉,谁人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