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眼睛发花,几个门房分列侯府大门两旁,随时等着开门。
门房管事半蹲下身子抹了一把门槛,扭头吩咐道:“扬尘了,来两个人,把门槛、门楣再擦一遍。”门房暗暗叫苦,却不敢抱怨,提上红漆木桶,拿上抹布认命地开始抹灰。
侯府大门上九行五列四十五颗黄铜门钉和鎏金铺首被擦得发亮,门房管事犹不放心,指着门前的抱鼓石道:“还有这儿,缝里也擦干净了,一点脏都不能有,知道吗?”
不远处的树荫下,小福管事袖着手慢腾腾地踱到他爹身边,冲大门那儿努努嘴道:“从卯时就跟这大门耗上了,怎么着,由着他们折腾?”
福管家不搭腔,小福管事自顾自地说下去:“老夫人做戏给谁看呢?二爷信上说今儿上午领兵进城,进了城先得去宫里谢恩领赏,回府怎么也得天擦黑了。合着她以为擦擦门、扫扫地,派几个下人迎接二爷,侯爷就觉得她贤良淑德了?”
福管家终于听不下去了,抬手掐住他的耳朵狠狠拧了一圈,斥道:“嫌舌头长说一声,我替你割了去。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老夫人是你能编排的吗?”
“哎哎,爹,我错了!放手,放手!”小福管事连声讨饶,福管家丢开他的耳朵问:“不在侯爷身边伺候,怎么上这儿讨嫌来了?”
小福管事揉着通红的耳朵往后躲了两步,嘿笑道:“这不是侯爷吩咐我去给姑娘送字帖嘛。”他没明说是哪位姑娘,福管家却清楚。小福管事举起手里的册子翻了翻,咂舌道:“呵,澄心堂纸,侯爷对姑娘可真是舍得。这是谁写的,瞧这铁划银钩、骨力遒劲的,让姑娘临是不是不太合适?”
“啰嗦什么,还不快去!”福管家虚打了他一巴掌,叫他滚了。
小福管事哼着歌往仪门的方向走。心里不屑地想,钱氏这么多年了还号不准侯爷的脉,就会玩这套面子工夫,就这样还当自个儿多聪明,多受宠呢?真是可笑。
小福管事是进不了内院的,侯爷吩咐的事也不敢随便托给守门的婆子,万一污了破了,他是要吃挂落的。
原地等了一炷香时间,受托跑腿去叫人的婆子带了个长脸的丫鬟回来。那丫鬟看起来有点憨,小跑着过来,站定了,直眉瞪眼地冲小福管事伸出手:“我是山月居的人,东西给我就成。”
小福管事逗她道:“你是谁啊?知道是什么东西,拿给谁吗?”
“我、我叫赤霞。”她咽了口唾沫,望着带路的婆子迷茫道:“不是说有人叫山月居的人来领东西吗?”
那婆子反倒比她清楚,对小福管事道:“这是四姑娘身边的小丫鬟,您有东西只管叫她给您递进去。”
小福管事瞄了她一眼,心想团姐儿瞧着是个厉害的,怎么放了这么个糊涂丫鬟在身边。不再多话,将字帖递到赤霞手上,因瞧着赤霞不怎么可靠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叮嘱道:“这是老侯爷特意给姑娘的,一定要亲手交到姑娘手上,千万不能折了脏了,记下了吗?”
“记下了。这是老侯爷特意给姑娘的,一定要交到姑娘手上,千万不能折了脏了。”赤霞一字不差地原样背了一遍,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小福管事行了一礼,高声道:“多谢这位哥哥!”
旁边的婆子都瞧稀罕似的瞧着她,小福管事的面色也有些古怪,他如今也算老侯爷身边的得意人了,整个承平侯府少有不认识他的。
赤霞怕手上的油汗污了册子,特地将袖子放下来,小心翼翼地隔着袖子将字帖捧回了山月居。
到了西厢却发现团姐儿不在,两个大丫鬟也不知去哪儿了。她这样的三等小丫鬟是不许进屋伺候的,一时傻住了,站在门外不知怎么办才好。
朱砂恰好端了铜盆出来打水,看见红蕖正对着堂屋大门直直站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堂屋里摆着黄花梨木的八仙桌,两边各一把矮背玫瑰椅,墙上挂着一幅众鱼嬉水图,一眼能望到底,没什么特别的,奇怪道:“你怎么在这儿站桩?”
赤霞眨眨眼,老实道:“侯爷送了字帖来给姑娘。”
朱砂放下铜盆,甩了甩手上沾的水珠子,朝赤霞伸出手,道:“给我吧。”
却不料向来听话地赤霞头一回避开她的手,紧张地退后两步,道:“不成,我得亲手交给姑娘。”
朱砂皱起眉头,低声道:“快别说笑话了,姑娘识得你是谁吗?赶紧给我!”赤霞不会反驳,只一径摇头。急得额头冒汗,怕朱砂上来抢,再扯坏了字帖,竟干脆撒腿跑了。
朱砂都看愣了,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句:“真是傻丫头!”端起铜盆又回去抹桌子了。
赤霞飞快地跑到正房门口,寻芳隔着竹帘的缝隙看到,马上想起那晚郑伯荣来拿人的事来,怕得惊叫起来:“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阿团正在云氏这边玩,听到声音立刻扔开手里的三字经,窦妈妈稳住她,觅松出去领了赤霞进来。
窦妈妈先沉下脸,在后院也敢放肆奔跑,赤霞这是规矩没学好,但这会儿也顾不上责骂,先问道:“你跑什么?”
一屋子的人都神经紧绷地瞪着她,赤霞被这阵势唬得直缩脖子,从二门上的婆子来山月居唤人说起,一直讲到朱砂那句“赶紧给我”。
闹了半天是虚惊一场,云氏掩唇笑道:“你这丫鬟……还挺有意思的。”
赤霞跟着傻笑,阿团叹了口气,赤霞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如果送字帖的人没叮嘱那一句“亲手交到姑娘手上”,朱砂要,她大概就给了,可因为有这一句,她才无论如何都要亲手给阿团才行。
窦妈妈的脸黑得像锅底一般。
银烛前些日子存了私心,才被她教训过一番,又来了个霸道的朱砂,看了她还是对底下的丫鬟太纵容了,从今天开始非要好好给她们立立规矩才行。
阿团偏头一看窦妈妈的脸色,就猜到了七八分。上回窦妈妈跟她说起银烛的私心,她居然觉得挺正常的。
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银烛不愿意提点小丫鬟真是太寻常了。虽说一两年里,小丫鬟们还长不成,里外的事仍要仰仗她和画屏两个大的,但毕竟小丫鬟们和阿团年纪更接近,要是再投了她的脾性,很可能把银烛这个大丫鬟挤兑到一边去。
她还特地拿这事问过云氏,云氏也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银烛做事周全仔细,忠心也够,顶多是好在小丫鬟面前耍耍威风,算不得大毛病。
不过,这在窦妈妈看来就是耍手段。
毕竟窦妈妈觉得自个儿年纪大了,未必能伺候到阿团出嫁,对底下的小丫鬟都是当接班人苗子看的。而银烛还年轻,便是嫁了人也能回来做个管事娘子,其他丫鬟们自然就都是竞争对手了。
郑叔茂回府的时间比小福管事预计得要早,黄昏前,就有亲卫骑马回来,勒马停在承平侯府大门,并未下马,直接道:“将军已经出了宫门,说话间就到了。”说完掉头又跑了回去。
福管家敏锐地听出“将军”这一称呼,笑道:“二爷辛苦这一趟,看来是又升官了。”
除了老侯爷在房中高坐,众人都出门迎接,钱氏还特意命人买了大红鞭炮来,高高吊起。
承平侯府前面那条街上的摊贩行人早被卫队提前驱赶开来,远处仍有胆大的不肯散,挤在路旁对着远远驶来的队列指指点点。
云氏数不清多少次听着马蹄声送郑叔茂远行,又多少次等候郑叔茂从各个不同的战场归来。眼底热热的,心里有点发堵。
一面骂自己没出息,一面又不自觉地放松心弦,郑叔茂仿佛一座遮风挡雨的高山,从没让云氏受过委屈。只除了……云氏摇摇头,把那点酸楚晃出脑海,她已经不想追究阿团的身世了,既然郑叔茂信誓旦旦地说从未对不起她,她信一次又何妨。
一队身披甲胄,手持长矛的护卫控马停在承平侯府门前,却不见郑叔茂。众人疑惑中,护卫迅速左右分开,让开一条小路,后面是一辆结实的平顶蓝绸马车。
阿团心里一屏,心道莫不是郑叔茂受了伤,连马都骑不得了?
小福管事亲自上前,恭敬地打起马车帘子,郑叔茂冷脸跳下马车,动作矫健有力,面寒如霜,左手抱着插缨银盔,右手抱着一个小儿。
阿团第一个反应过来,没规矩地猴到郑叔茂身上,抱着他的大腿:“阿爹!咦,这是小哥?小哥怎么了?”
郑叔茂露出点笑意,道:“中午偷酒喝,现在还醉着呢。”他先仔细瞧过云氏,见不过短短一月,云氏已憔悴了七分,笑里都带着苦意,胸中怒火翻腾,强忍着没有立时发作。而后将银盔递给郑昂,屈膝半蹲,身上冰凉的锁子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对阿团轻声道:“给你带了个礼物。”
郑晏闭着眼呼呼大睡,他胸前一团鼓包小小地颤了颤,忽然拱出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