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见他不认,是又急又气,怒道,“冯智,左铎人呢?”
“回陛下,左将军已经到了,就在殿外等着陛下召见呢?”冯智有意放缓话音,试图稍微缓和魏帝暴露的火气。
“还等什么?还不快点把人给朕带进来,让这逆子好好听听自己都干过什么事,好早点死心,也不以为朕白白冤枉了他。”
冯智应了声,并没动,只是微微扬了扬双目,侧立阶下远处的安子心下了然,便连退了几步,出去了。
只不一会儿,安子就来了,躬身答道,“陛下,左将军到了。”
“进来!”好容易平息下来,还未多久,魏帝如此骤然出声,仍旧掩不住的大怒之色。
只见得左铎亲自压了夏天无进来,已经是五花大绑,背手而立,进至御前,左铎一脚便把夏天无踢跪至了地。
子缊见得夏天无,便知道魏帝深夜召自己,事有所起,究竟是为了何意。
夏天无猛然被踢,一下前身微倾,骤然间,子缊身上那与身份格格不入的玉佩传入他的眼眸。
那是夏家的传家之宝,经数代而至今日,纵使家道中落,纵使父辈早已成为落魄书生,也从未遗弃过的玉佩,如此时候,竟然就这样挂在了太子的宫绦之上。夏天无猛地一惊,想起之前征北营中之事,不由懊恼自悔不已,只当自己一时不察,不仅是中了清宁王圈套,更恨极了把自己当做死士和棋子的太子,牙关紧咬,转身叩首。
“把之前你与朕说的那些话,都说来给太子听听,也好叫他可以明白自己究竟栽在哪里!”
夏天无扫了一眼子缊,他倒是抿着唇,露出恭敬却不担心的神情,一只手指轻轻拢了拢环形珮下悬着的流苏,夏天无愈发恨得出奇。
回了眼眸,对着怒火中烧的魏帝磕了头,心下已经有了一计,眼眸如星,闪出一丝狡诈的眼光。说道,“之前欺瞒皇上以保性命,如今却是不敢再瞒。”背手磕头,晃晃悠悠道,“我受清宁王指派,潜入东宫,骗取太子殿下信任,再于征北军营中,意图谋害清宁王。”
这样的话,却是与那一日,魏帝单独审问他的时候很是不一样,全然没有了之前那一句。如今,夏天无当着子缊和自己的面,说是受了清宁王的指派,接近太子,却又反受了太子指使,要谋害子绍。魏帝却是听的糊涂了,如此说来倒是相互攻击,谁也不曾是真正的受害者。
“你——”魏帝难以相信,对着夏天无又是一脚,“你说清楚,当着太子的面,给朕说清楚了!”
“小人不敢撒谎,先前不曾全数将实情透露给陛下,全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毫无保留,告知陛下真相。”夏天无说着,眼光死死盯住了子缊,“太子殿下知道小人是清河王的人,有意收买纳为己用,征北军出兵前,太子殿下命我扮成普通兵士,混迹军中,命我挑选时机,务必一击致命。”
夏天无久久不曾离开子缊的双目,吐露着仇恨的目光,魏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子缊,见到了他划过玉佩下端流苏的手,顿时心下有数。
转头又问夏天无,“你说你受老十四的指派,去接近太子的。”
夏天无叩首道,“正是。”
“为何先前不说?”魏帝质疑问道。
“回禀陛下,小人——小人只是担心随意攀咬领军之将,陛下不会相信的。更何况,清河王指派小人的时候并未留下书信,小人即使是有心说道实情,却也没有证据。”
魏帝重重地哼了声,“你无非是担心,朕一气之下斩了你,你便再没有机会说话了。”随即便瞪着眼睛,冲着子缊道,“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一个的,都用尽了心思揣摩朕,一双双眼睛都盯在那张龙椅上。朕偏不让你们如愿!”
子缊知道,如此时候,皇帝心中早有决断了,却是盛怒之下,只能先静心等着。
“左铎,把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压下去,等着老十四回来,朕再好好问问个清楚。”
左铎答应了声,几乎是提起夏天无拖出去的。
“你——”
魏帝说罢转身,子缊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叩首道,“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即便不是儿臣做的,儿臣都会认,只为了父皇宽心。但只忤逆父皇的事,我实无此心。”
“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着即日起,幽闭于东宫自省,无召不得出。”
子缊浅浅抿唇而笑,叩首拜倒,“多谢父皇宽宥。”
魏帝正在意外子缊的态度,突见得安子闯了进来,报道,“陛下,皇后娘娘椒房殿大长秋请见。”
才知道了子绍遣人进了东宫,监视探查,心下正有不悦,却听椒房殿来人,又气又哀,见与不见拿不定主意。
冯智眼尖,先一步问道,“没见得陛下盛怒,快叫他回去。”
“可是——”安子有些为难,跪下不肯离开。
“说罢。”魏帝无所谓道。
“皇上,皇后娘娘不知是听说了什么,骤然急火攻心,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你说什么?”魏帝赶忙转了过来,看着安子垂首而跪,知道事情不会有假,追问道,“太医呢?柳平胥人呢,去了吗?”
“宫门下钥了,柳大人一时进不来,太医署派了当值太医去了。”
魏帝这一日,经历了大喜,大怒,此刻有是大为慌张着急,头晕目眩,脚下踉跄,冯智刚想近前去扶,哪知道这手还没伸出去,魏帝却只觉得心下有热浪袭来,顿时一口鲜血,如断闸洪水,喷吐出来,硬生生栽在了地上,众人顿时乱作一团。
皇帝突然吐血昏厥,一时之间,惊动众人。冯智探了探魏帝的鼻息,随是微弱却还是有的,忙招呼了太英殿服侍的太监,很快把皇帝抬至龙床平放好。只是事出紧急,一时竟没了能拿主意的人了。
皇帝的病发的突然,冯智眼见着这几年皇帝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样一天下来悲喜交加,怒火焦心,也断定情状好不了。又见得幽闭太子于东宫之中的旨意,连太英殿都还没出,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来,当即就在叩拜在子缊之前,称道,“事出紧急,万事请太子殿下拿个主意吧。”
如此一来,一个险些被废黜的太子,监国理事,第一件事情就下旨让十四暂缓回京,理由倒也自然,说是北疆领土延伸,一时抽点不出人往北郡驻守。
太英殿里,皇帝龙塌明黄幔帐遮掩,虽是里外进出伺候的太监宫人不断,端药灌了数趟,柳平胥又是终日守在榻前,坚持施针,魏帝却是已经一整日未曾苏醒。幔帐底下金丝线密密绣了飞龙祥云,此刻也是沉沉坠地,一如幔帐的真龙天子。一顶带盖鎏金莲塘纹方炉吐出一丝重重的香气,那是麝香之中又加了些许石菖蒲的,都是治热病神昏、气郁暴厥、中恶昏迷的良药,化入铜炉之中,如此在内服之余终日香薰,总算是让昏沉了数日的魏帝有微微苏醒之态。
“绛儿!绛儿!”纵使神情恍惚,这几个字却是极尽所能吐露出来。
垂首立于一旁的冯智听得是皇帝的声音,忙紧儿的,挑起床帐,进来探看。见魏帝眼睑还重重耷着,像是拼尽全力只能眯着一条缝似的,一手却上下指着。
皇帝依稀知道有人来,忙道,“清河王呢!”
“陛下昏睡多日,总算是醒了。”冯智微有欢喜之色,趁势偏是不答话,又道,“陛下稍候,奴才叫柳太医来。”转身就喊道,“柳太医——陛下醒了——”
皇帝虽是初醒,倒神智并不糊涂,揣住冯智衣袖角,还是那句,“清河王人呢?”
冯智故作掩口而笑的样子,道,“陛下睡糊涂了,清河王还在征北军中呢!”
正说着,柳平胥已到,跪地请安,搭脉之时一丝眉心微蹙,虽是一闪而过,却足以让冯智看得清楚。
皇帝已经知道不好,刚想再说话,却是听得殿外有宫人请安的声音,“太子殿下!”
子缊进了太英殿却不赶着去见皇帝,却先一步见了柳平胥。
“如何了?”
柳平胥,“皇上刚刚才醒,微臣会尽力的。只是——”
子缊见得他指尖微微发颤,惊疑地望着自己,踌躇不言语,子缊知道他有要事要说,便着他起身。
“有什么话,柳大人直说就是。”
柳平胥近身低语,“陛下龙体本就大不如前,这几年来大小病症都常有反复,一年来风寒之症尚未拔除干净,乃是陛下好酒之故。本就是要平心静气,安心休养,断不可喜怒反复无常,动怒更是无益的。如今却是猝然昏倒,于身心具是大难。陛下昏厥不醒,汤药多是灌一半流一半,终究没起到太大作用,所以微臣连日来,在陛下兑端、涌泉、少冲、少府及百会,五处穴位施针,才方使陛下渐有苏醒之意,只是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有些事情,还要殿下早做打算才是。”
子缊定眼看了柳平胥,他坚定的眼神,微微颔首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冯智以朱绳把半张幔帐拢了起来,好让皇帝和子缊得见。
“儿臣给父皇请安。”
子缊跪礼叩拜道,纵使如今九五之尊的各样生杀予夺之权全数握于自己手中,当着皇帝的面却不敢显露分毫骄纵之色。
魏帝正欲发作,双手紧攥,拍着床板。
冯智垂首退后,轻摇着,知道皇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子缊抢先一步叩首道,“父皇息怒,儿臣只恐前朝政事不稳,不得不暂担监国之责。只要陛下康健,儿臣定当归权,闭宫自省。”
魏帝哪里还有气力听他说道这些,嘴里还喃喃,“绛儿!绛儿!”
子缊只恐自己错听了,抬首望向侧立的冯智,见他收了下颚,脖子萎缩自然而成一个俯伏不大的点头,子缊便知道没有错了,谦恭答道,“北疆新扩领土,刺史、长史、司马等官位空悬,尚还不知指了何人去,又常有小股流兵做祟,因而十四弟十五弟尚且还未回。”说罢,叩首再道,“母后身体并无大碍,如今已然大好,只是还不方便来探望父皇,父皇只顾安心养病就好,儿臣早已说过,对父皇母后,儿臣断不敢忤逆。”
皇帝不顾他,喃喃只道,“子绛!叫——叫老十二——”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是又喘了好几口气,“来见朕——”
此刻再没有高高在上的皇权君威,一时气急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如今的皇帝,此时此刻无非是手无实权、政令不出这太英殿的枯骨之馀,纵使是皇权天授,天之骄子,也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曾经的宏图大志,在此刻都已化作乌有,壮心不已,心下最后一念是绝不能容许自相残杀的任何一个皇子即位。他想到了老十五,那个上马能征,下马又随时能成个安静闲散致世的闲人模样,现在想来却是最好不过的。
可唯这样的愿望最不能实现,且不说眼下已有太子,就算是没有,被人胁迫着的帝王又岂能在传位之事上如愿。
子缊跪在床榻之下,隐隐能听见皇帝言语,目光一横,向冯智确实着。冯智没有反应,这便是证实的反应了。
“父皇是想找十二弟?”子缊抿紧了唇,收敛着笑意,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得清唇上留下的一排牙印,淡白的唇唯有被皓齿咬过的地方显现出与周遭不一样的颜色。
子缊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眉眼,动作,甚至是鼻息,他只当皇帝的突然昏厥是上天对他的又一次怜悯,或许真是看在他这几年经营辛苦的份上,给了他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转机。如今更该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是把史记外戚世家中汉景帝栗姬之事谨记于心了,断不敢做了下一个栗太子,临帝位就差了一步,硬生生成了临江闵王,孤苦死在狱中。
想到这里,即刻说道,“父皇安心,十二弟听闻母后害了心病,已前往椒房殿中照顾母后汤药,太英殿里,就请五哥替儿臣向父皇尽孝吧。”
说罢,叩首起身离开,动作一气呵成,再不会有踌躇不定之色。
绕过太英殿前悠长悠长又寂寥的连廊,一步一步,环佩之声铿锵,身后追随的贵福等人早隔了数丈之外,他只一人走向高楼,槛曲萦红,檐牙飞翠,已经是夺入眼目。秋云浓淡,西日微光,如同泼墨作画一般,点点稀疏,扬扬洒洒,散落在重门宫阙之上。满眼望去,接天宫室飞檐,如鸟高啄。
楼上久踟躇,往事长相忆,子缊知道,很快,从脚下丈量开来的每一步,每一块万福青砖,每一个飞檐楼阁,每一寸点滴国土都会是他的,数十年的孤苦生活,也将再不远的时候截止,永远截止了。
“贵福!”子缊召道,“宣左将军曹厝、宗正卿洪晔、鸿胪卿孟昭、骁骑都尉左铎到太英殿西配殿议事,召皇五子进宫为陛下侍疾。陛下病得糊涂,所有政令旨意都要来禀过本宫,若是有人求见,你就说——就说太医嘱咐,陛下现在不适合见太多人。至于皇后——”
贵福试探问了句,“需要禁闭椒房殿吗?”
子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贵福,恨不得把眼神化成利剑,刀刀刺进贵福身上。贵福却是一眼恳切,颔首肯定着自己所说的话,像是即便子缊如何指责,也断然不会退缩。
子缊收回目光,只仍旧看向远处,良久,才有决断,说道,“椒房殿左右进出之人都要好好监看起来,但是断不能让皇后知道,也不准断了椒房殿的优遇,一应皆如从前。”
“另外——你遣自己人出宫,吩咐菥蓂把各皇子宗亲和朝中重臣的府邸给本宫看紧了,若是再出现了之前尹禄的事,小心他的眼睛。”
“是!”贵福答道,他知道,子缊这话不仅是要带去给菥蓂,更重要却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禁退了两步,极尽谦卑地躬身道,“奴才定把这话记在心中,绝不会错传。”
子缊满意点头,回眸再去看天际,东方已是云雾尽散,一轮峨眉月已经开始探头,不禁喃喃吟起诗来,“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贵福并不曾受这样的诗赋教导,并不知子缊轻声细语,触境生的是何情。
子缊全然不顾身后之人,只看着那初上的月亮,想起了少年时候出入长信宫时,细心呵护的三个弟弟,他本也是有为兄的爱幼之心,却硬生生被这样重重见不得天的宫墙隔断开来了。怪得了谁呢?他纵使有错,终是无心之过,要怪就怪那正阳殿上的龙椅,太英殿中的白玉传国之玺,它们终究太过冰冷,才不得已在这样无尽的年华里用尽满世间的血来温暖自己。
“日以阳德,月以阴灵。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
次日便是立秋时节,此时正是有晚风起,带着夏末的暑起瑟瑟而来,久久吹得子缊缓过神来,对着贵福再吩咐道,“遣人去广宁寺,把太子妃娘娘接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