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重新跟上大部队。耿宋宋戴着两只黑色皮手套,活像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却还是喜笑颜开,兴致勃勃地拍着照。
“我说,你干脆叫耿二二算了。”旗正一边搓着手,一边说。看她完全跟没事儿人一样嘛,活蹦乱跳的,好像刚才流血染红半只手套的不是她似的。两个人又笑成一团。
山被阳光渡上好看的剪影。宋宋伸手给旗正拍了张照片,光线如彩霞,他的笑容闪闪发亮。
晚上吃饭,耿宋宋刚迈进餐厅,就看见旗品大哥跟她打招呼:“宋宋,来坐这儿。”说着又递给她一只勺子和一只叉子。
“欸?”
“你不是右手摔到了吗,用筷子不方便,拿叉子吃饭吧。”
旗品大哥真的是太体贴了!!耿宋宋喜极而泣,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勺子和叉子,虔诚地吃起饭来,心里不忘腹诽:旗品大哥真的比那个弟弟旗正好一万倍啊。天知道一整个回程,旗正都像个苦口婆心的老爸,没完没了地说她不看路、不操心,还一直洋洋得意地喊她“耿二二”。
说起来,好像一直没看到旗正啊。她四处瞅了瞅,却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埋头吃饭。
吃完饭,耿宋宋一路溜达着,到处摸摸看看。远远看见了索南达杰的塑像,在风雪中依然高大。最初,耿宋宋这类被害妄想症是很不愿意参加这次活动的——网络上那种穷游啦、自驾游啦都被妖魔化了,好像进了西北就会立马被飞刀砍死似的。
然而就是在某次社团组织的观影活动后,耿宋宋毅然掏出手机,给好友秦宜梢打了个电话:“每年暑假你都趴在家吃吃喝喝睡睡有劲吗?亲爱的发小儿,可可西里在等待我们,时代在召唤!”
“不去。”
“……”
“还有啊,到底谁天天宅在家啊?拜托,我至少还出门逛街,你才是真正的宅好吧!”秦宜梢很不服气,果断拒绝。不过在她被拉来看了第二场的电影之后,秦宜梢抹着眼泪,又果断改变主意,拉着耿宋宋说:“走,可可西里去。不去就友尽。”非常果断地,两个小姑娘就跑到了招志愿者的摊位,迅速报名。
那个打动了耿宋宋又打动了秦宜梢的电影,就是关于英雄索南达杰的,关于那个倒在枪声中、倒在风雪中的男人,关于那个可可西里守护者,关于失去至亲的痛苦,关于坚持信仰的动容。耿宋宋第一次懂得了读书时,填鸭子教学轰炸的边塞诗,以苍凉打底,却始终都昭示着民族的脊梁。可可西里的风雪,和北国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不同,它夹杂着血与泪,掺杂着痛与苦。
记得临出发时,耿宋宋在攻略网上查资料,有人留言说:路过索南达杰保护站,献上哈达,就像一种庄严的仪式。
她正在发呆,忽然有人拍了拍肩膀。
是消失了一晚上的旗正。
他换了件很厚的外套,系着藏青色的羊毛围巾,头上却带着有点可爱风的毛线帽。一边笑,一边掐灭手中的烟。
耿宋宋一看他这幅混搭的打扮就笑了,仰起头问:“旗正,你这什么打扮啊?”
“嘁——小姑娘家家,不懂了吧?这儿这么冷,保暖为上。”旗正似乎对自己的衣服很满意,索性坐了下来,席地而坐,抱着胳膊,说,“大晚上乱跑什么??你不知道这边有人贩子出没啊?”
“……我没走多远,应该没事儿吧。”
“骗你的。”
“……”
旗正似乎很喜欢看见受到惊吓的耿宋宋,自己笑了半天。又正色道:“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啊。自己别瞎跑。”
“那你为什么自己瞎跑?”耿宋宋也跟着坐下来,屈膝抱腿,好奇道。
旗正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我是男人啊。”
耿宋宋白了他一眼,不接话。两个人并肩,看着有些腐蚀的雕塑,沉默无言,却并不尴尬。耿宋宋不是个善于跟人接触的人,在班里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只是在这里,谁也不认识谁,才会有种莫名的放松,跟旗正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你这幅打扮,雌雄莫辨,还戴个绒球毛线帽,说不定真有人把你当姑娘。”
“那倒霉的应该是他不是我啊。”旗正摇摇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才慎重地说,“我师父说我的功夫挺不错的,收拾小毛贼什么的,没问题。”
“你师父谁啊?”
“李小龙啊。”
……神经病啊。
两个人打趣了半天,耿宋宋问:“欸,旗正,你为什么来可可西里?”
他不回话,只是反问:“那你呢?”
“呃,说起来有点幼稚,是因为看了场电影儿。”耿宋宋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来了之后才觉得,哎,跟电影还是不一样。太苦了,所以才显得更震撼。”
旗正少有地正经:“穿棉布裙、光脚穿帆布鞋的‘文艺’姑娘,在这儿,是找不到她们想要的东西的,以为进藏一次,穷游一次,穿着大花裙子,拍张风吹长发的照片儿就能获得心灵洗礼,不切实际。这里只有杀戮、子弹和鲜血,以及年复一年的守护者,陪着藏羚羊。你知道我哥在这儿呆多少年了么?十年。”
十年。耿宋宋没有细问,大家都是成年人,都会有一段曲折的过去。已经二十九岁的旗正看起来玩世不恭,而三十一岁的旗品大哥却更加沉稳和细心,不过到底是兄弟,都心地善良而柔软,况且她能看得出来,旗家兄弟家世不差,为何旗品大哥至今还留在此地,而弟弟旗正则三番两次地进藏,那都是一段往事了,或许早已尘封。无人知晓。
只有可可西里知道。
耿宋宋并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她长得不漂亮,人也并不聪明,就是最平凡的那类女孩儿,跟男生说句话脸都会红。但是在茫茫夜色下,有最浩瀚的星空作伴,和这个二十九岁的大男孩儿旗正,却聊了很多。或许最熟悉的人,反而不适合倾诉。而旗正和耿宋宋,萍水相逢,以后大约也不会再见面,反而更能说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话。可可西里短暂的旅途,终究是一个原点,而他们,就像坐标轴一样,会走向不同的远方。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问对方的曾经和身份,旗正、耿宋宋,就是两个名字,背后的故事不需要了解,以后的未来也不可能参与。
就这样短暂地取暖,耿宋宋说自己在写小说,不过在网络上连载时反响并不好,说自己不喜欢大学的生活。旗正说自己不想结婚,但是父母催得紧,一拖再拖。说出口的话就像呵出的白气,消散在呼啸的风中。
冻得通红的鼻尖,亮晶晶的眸子,呵出的白气,残雪未融,天高地阔。两个人一前一后,深深浅浅地回到保护站。旗正扶正她的帽子,微笑道:“晚安,耿二二。”
沉沉入睡,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