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点,陆子成坐在硕大的工作桌前看文献,屋子很暗,只有桌上的台灯散发出柔黄色的光晕。桌上的稿纸被主人仔细的分类,贴着白色小标签,整齐的摞在木桌上。他揉了揉眉心,抬头移动鼠标,原本暗下去的电脑屏幕重新亮起,matlab的首页端端正正的显示出来。
他盯着电脑,在键盘上不停地敲击着些什么,许久,他松开鼠标,又在一沓崭新的稿纸上用铅笔重新画图、计算。
“叮叮叮……”陆子成正凝神看着白纸上写的几个参数,他手边一台略小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响起一段悦耳的音乐。
铅笔在白纸上微微一滞,留下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撇点。他的食指在触摸板上轻点,接通了那个视频邀请。
“子成,最近有没有想老妈?”视屏通话的画质不是十分好,只能模糊的看到一个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女人坐在洒满阳光的书房里,正在立着的画板上画画。
“妈,你知道现在几点吗?”陆子成揉了揉额角。
“你又没有睡,我找你不行吗?”女人拿着颜料板,侧身对着电脑那头的陆子成说。
陆子成摇头,拿着杯子站了起来。
“最近忙什么呢?”陆妈妈问。
陆子成从橱柜里拿出一包红茶,在杯沿上轻轻磕了几下,倒出一些茶叶,然后说:“最近在帮着课题组算药物代谢动力学参数。”
“哦,”陆妈妈音调上扬,“听上去很有意思嘛,详细说说。”
陆子成浅浅的叹了口气,伸手又把红茶放回柜子里,“中美这两所大学的研究所研究的这种新药要想上市,都需要提供这个参数,包括药物清除半衰期、清除率、表观分布容积、生物利用度……”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行行行,说一大堆听不懂的。”她语气一滞,继续说:“陆子成同志,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啊?怎么不通知你老妈一声?”
陆子成站在电水壶前,听到母亲这么说,回身看了眼工作台。果然在母亲视线可及的范围内,一包红双喜和一个劣质打火机静静地躺在厚厚的文献上。
“噢。”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摩挲着杯口,“那是我从我一个学生那里没收来的。”
电脑那头安静了两秒钟,然后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陆老师,你这么尽职尽责,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热心肠啊。”陆妈妈曾一直觉得自己的孩子受前夫影响太深,为人总有些淡漠。
“咯噔”,热水壶跳了档,陆子成往水杯里注满水,又重新走回工作台前。
“大吃一惊?”陆子成挑了挑眉。
陆妈妈没有说话,笑着放下颜料板,“听你林阿姨说,怡娴和你见面了?”
陆子成看着邮箱里实验室那边传来的报告和数据,“嗯”了一声。
“你把她忘了?”陆妈妈试探的问。
陆子成依旧侧着头,答:“没有。”
陆妈妈叹了口气,自从她前夫出事儿后,陆子成就变的不太好接近,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的这个儿子聊天。
“妈,我现在带的一个学生以前是我在b中的同学。”陆子成突然说。
陆母有些诧异,自己的儿子几乎从没和自己聊过诸如这样的生活琐事,以一个女人敏锐的嗅觉,她笑着问:“一个女孩。”
“嗯。”
“那……你觉得她很特别?”陆母问的十分含蓄。
陆子成抬起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一个圆形挂钟,缓缓说:“我第一见到她,就觉得她的眼神很像爸爸。”
陆母愣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我竟然觉得一个女孩的眼神,很像爸爸。”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她过的不好吗?”陆母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夜里听上去有些虚弱。
“她一直在笑,一直在逞强,我怕她像爸爸一样……”陆子成突然觉得有点烦躁,便停在了那里,没有说下去。
陆母在电脑那头静了一会,许久才叹了口气,“子成,妈妈早就告诉你,他的事情和你无关……”她说着,喉咙被堵的生疼,“妈妈希望你能真的用心爱一个人,而不是永远背着那些痛苦。或者妈妈问你,如果是因为他,你选择了这个女孩,你觉得对这个孩子公平吗?”
他捏着那根铅笔,才抬头对着电脑笑了笑,“妈,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她了?”
那时,他母亲因为身体不好常常住院,只留下他和父亲在家。他爸爸很少说话,陆子成甚至记不起父亲的声音。他是后来才知道父亲长期受到抑郁症的困扰,可奇怪的是,他脑海里的父亲却总是在微笑。不论他有多么的痛苦,他总是做出那个表情。最后他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把自己反锁进卧室,再也没有活着走出来。
他母亲后来嫁到美国,继父是个导演,他同陆子成闲聊时说:“喜剧演员活的比常人要累,比如说owenwilson,又比如说jimcarrey。”
“为什么?”
他的继父眨了眨眼,举起手边的啤酒,答:“总带着面具,你就算不被闷死,也会出不了气啊。”
冬夜很静,这个点还清醒的人要么是心里有事,要么是身上有事,若说陆子成属于前者,那么此时躺在床上的叶悦定是后者无疑了。她把热水袋按在胃上,止不住的瑟瑟发抖,叶悦今天一直觉得胃不舒服,从中午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她原本以为睡一觉第二天就会好,于是早早的就爬上床睡了,结果凌晨时她竟然硬生生的被胃疼的再也睡不着了。
她在床上轻轻喘气,脑中尽量想一些愉快的事情,比如阳光、海浪、好笑的笑话,可是不论她怎么想,她都没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相反却变的更加清醒。慢慢的她觉得痛感从胃发散到背部,叶悦觉得自己可能下一刻就要疼的休克过去,她突然放松下来,傻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如果现在她就死了呢?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立刻坐起来拍了拍和她邻床的王曼。
王曼本就常有下床气,被人半夜拍醒更是觉得火大,揉着眼迷瞪瞪的说:“干嘛?”
“曼曼,我胃疼的受不了了。”
王曼皱了皱眉,摇头,又问了一遍:“你说,你胃疼?”
叶悦没有回答,又重新躺倒。
“曼曼,我不能死。”她咬着嘴唇说。
王曼这下完全清醒了,立刻说:“叶悦,你能站起来吗?我们去医院!”
叶悦又一次坐起来,感受了一下,点头:“可以。”
李小乐被她俩的动静弄醒,也坐起身。
“怎么了?”她趴在床沿问。
“叶子身体不舒服,我陪她去医院。”王曼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我也去。”李小乐掀开被子,作势也要下来。
叶悦摆摆手,指了指睡的正香的程姗,咬着牙说:“别把姗姗吵醒了,我没事儿,你睡吧。”
叶悦实在没劲穿上牛仔裤,只套着睡裤和李小乐的及脚羽绒服就下了楼。宿舍楼的大门已经被阿姨用大锁绕了好几道,王曼看了看那锁,又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叶悦,忍不住踢了那门一脚。
“阿姨,阿姨开门啊。”王曼绕到宿管阿姨的宿舍门口用力拍门。
两分钟后,宿管阿姨眯着睡眼,穿着毛线背心,“吧唧吧唧”的踩着拖鞋来开门。叶悦觉得有些抱歉,低声跟阿姨说了句“不好意思”,阿姨倒是好脾气的说:“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如天气预报所言,a城今夜初雪,王曼扶着叶悦一步一步的走在风雪里,每一个脚印都能看见。
“曼曼,真不好意思啊,这么晚还麻烦你。”叶悦的声音有些沙哑。
王曼低着头看路,叹了口气说:“叶悦,你就不能服服软、撒撒娇?”
叶悦笑笑,没有说话。
走到离她们宿舍最近的学校大门,叶悦靠在树上,王曼在路边拦车。五分钟、十分钟,一辆出租车也没有。这个校门所处的路段很偏,来往的车本来就少,可叶悦现在明显是不能再走了。王曼走到叶悦身边问:“悦悦,要不我们打120吧?”
“120?”叶悦皱着眉头,五官都纠结在一起,“我就是胃疼,打120会不会太夸张了?”
“大姐,你觉得此时你倒地身亡也不夸张是不是?”
等她们终于到了医院,王曼小跑着去挂了急诊,夜班医生问叶悦今天吃了没有,又问她什么时候喝的水。叶悦摇头道:“我今天一直觉得恶心,所以没吃没喝的。”医生闻言点点头,让护士给她验了血后,决定给叶悦做胃镜检查。
a城省立医院的消化科在甲级医院里名列前茅,为了方便一年到头赶来他们医院看病的患者,他们的胃镜检查也被一并被纳入了夜间急诊的项目里
替她做胃镜的男医生看上去很年轻,他盯着荧光屏皱眉问王曼:“你……是她的什么人?”
王曼赶紧说:“我是她室友。”
“室友?”年轻男医生皱了皱眉头,“未成年?”
“不不不,我们是大学生,18岁早过了的那种。”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麻药的缘故,叶悦觉得自己的胃疼好了一些。
“你可以联系到父母吗?”男医生问叶悦。
“他们……他们在外地,还是不要吓他们了。”叶悦心虚的说。
“吓?”男医生皱眉,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递给王曼,又对站在一边的护士挥挥手,“你领着她先去办入院手续,她这情况还要看一下病理检查,这几天先住院。”
王曼拿着单子,往外走了几步,又犹犹豫豫的折了回来。“什么叫‘她这情况’?”王曼的断句颇具戏剧性,表情也有些夸张。她总觉得这医生说话不明不白的,本来就是心焦气躁的,被他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弄的更火大。
男医生看了眼躺在那里的叶悦,又指指那个小小的荧光屏,言简意赅的解释到:“你看她这块有些阴影,说不好是什么。”
王曼愣在那里,不详的预感一股一股涌上来,她下意识的去看叶悦。叶悦躺在那里,表情很平静,可能因为胃不那么疼的缘故,她的脸色好了许多。她笑了笑,说:“曼曼,我挺好的,你跟着护士小姐去吧,我在这等你。”
王曼走后,男医生让她尽快联系家人,“比如说,麻醉就伴随着一定的风险,手术前是必须要求家属签字的。”他顿了顿,看出了叶悦的犹豫,“如果你家里比较特殊,至少要先找你们学校的老师替你代签,不过,前提是人家愿意。”
是啊,谁愿意莫名其妙的做这种吃力万一不讨好的事情呢?叶悦掏出手机,她的旧手机上还存了不少人的电话,比如说她在a城的某个远房亲戚或是她妈妈,可旧手机被人偷了,她又偷懒没有把号码簿上的电话再输进新手机里。
她叹了口气,翻开只有几个号码的通讯录,“程姗、李小乐、陆……陆子成?”她的语调上扬,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似乎,还是上次在古镇的时候,她掏出新手机联系程姗,被陆子成问是不是换了新手机,然后陆子成又在她的新手机里重新存了一遍自己的号码。
她按下那个亮着绿灯的小电话按键时,才想起现在好像已经不早了,于是又立刻把电话按掉,手机中央恰好显示着“凌晨3:55”。
“现在已经晚了,我明天再联系老师不会晚吧?”叶悦把脸侧过去问医生。
男医生正想说“也可以”,叶悦的手机震了起来,她用拇指翻开手机盖,打来的竟然是陆子成。
“喂,陆老师,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叶悦有点语无伦次。
“嗯,怎么了?”电话那头的男人还没完全清醒,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满满的睡意。
“我……”叶悦咬了咬唇,说:“我在医院,医生希望我能联系一下老师,我能找到的号码又只有你。”
“医院?”男人好像从床上坐了起来,被单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其实那医生说的含含糊糊的,叶悦也没太弄明白,于是求助的看着还在看片子的男医生,他瞅了瞅叶悦,直接拿过电话,走出
“喂,您是这个……”医生又瞅了眼手中拿着的病历,“叶悦的老师?”
“她怎么了?”陆子成按亮台灯,还在消化叶悦刚才说的话,忽略了医生的问题。
男医生没有在意,自顾自的“嗯”了一声便说:“叶悦刚才做了胃镜,状况不太好,不排除胃癌的可能,所以我们希望能有一个可以对她的治疗方案负责的人来一趟医院。”他顿了顿,“病理结果过几天才能出来,这个女孩好像不太愿意打给父母,但是对于目前这个情况,我们希望您能联系一下她的家人,让他们立刻来医院。”
这一夜,叶悦累坏了,喝下去的那一点点麻药帮她很快进入了梦乡,她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她梦见了很多人,比如说她的爷爷。
还是在老房子边上的一棵老槐树下,大夏天的,爷爷穿着个白色的大背心在跟街坊领居侃大山,她则搬着小竹椅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举着芭蕉扇,笑着说:“进城看病还得签个生死契,你们记着要好好对婆娘,万一她不给你签,咋办,你说咋办?”
围在他周围的一帮子人好像都被逗笑了,叶悦也笑了,刹那间,爷爷突然弯下身看着叶悦,“我们叶悦万一找不到人怎么办呢?悦悦,怎么办呢?”他收起笑容,表情变的有些忧伤。
周围的人,大槐树,燥热的天气慢慢退场,小叶悦捧着头,笑眯眯的对爷爷说:“幸好还有陆子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