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刚过,同学们在班会上踊跃发言。
“王老师,我觉得我们班有必要进行一次秋游。”
“是啊,你看财会3班都出去玩儿两趟了,咱们可不能落后啊。”
“王老师,您是和一群成年人出门旅游,咱们绝不跑远,c城旁边的古镇就挺好,据说银杏叶才落,美的没有天理呢!”
七嘴八舌后,班主任老王终于答应他们在下个周末开展一次主题教育活动秋游。他们周一上午没有课,所以凑上周末,正好拼个一个小假期。
接下来的一周,叶悦找了几家靠谱的旅行社,最后他们选了一家青旅,交了报名费。不少同学不仅给自己报了名,还拖家带口拉着家属一起,比如说程姗同志。
“那么浪漫的地方,当然要拉着我家死鬼一起去了。”她话音未落,便受到寝室余下三个单身人士的严重鄙视。
“切。”
转眼便到了第二周周六,旅行社同他们约定的时间是早上五点钟。虽然时间有些早,但由于大家的热情都空前高涨,所以一路欢声笑语,也不觉得无趣。
来接他们的导游是个年轻的女孩,长相甜美,声音也好听。她拿着话筒站在车前,笑盈盈的说:“咱们这次旅途的目的地是c城旁的古镇,黄金周刚过,大家算是在这个时节挑了个不错的时间。”然后她又说:“古镇中有一条小河贯穿其中,名为鸳鸯湖,有一句诗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叫‘古桥净水醉红尘……’”
导游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来的职业,不仅得嘴皮子好,还得有敏锐的观察力。叶悦笑了笑,把头靠在震动的车窗上,闭着眼休息。
旅游大巴是封闭的,所以司机开着浅浅的暖气,车厢很温暖。叶悦的意识随着晃动的车身越来越模糊,渐渐进入了梦乡。她爱做梦,还爱说梦话,说实在的,这点特长也就只能在偶像剧里显得可爱一点,在现实生活中简直是麻烦重重。
“叶悦,你知不知道自己昨晚又说梦话了?”王曼喜欢躺在床上玩手机,因此在寝室里睡的最晚,而这句话叶悦不知道听她说过多少遍。
“叶子,叶子。”叶悦硬生生的被人从梦里吵醒,她眨着惺忪的睡眼,发现是坐在她身边的李小乐。
“叶子,你做什么梦了?”
叶悦愣了一下,然后哭丧着脸说:“我不是又说梦话了吧?”
李小乐把水杯递给她,点点头,“不过还好说的声音不大。”
“我……我说了什么?”她问的有点没底气,谁知道她在梦里发表了什么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言论,她有点好奇,也有点害怕。
“你……”李小乐轻轻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说:“你说……‘我走不下去了。’”她压低声音说。
叶悦的手微微握紧,“哦”了一声,侧头去看窗外。他们走的时候天还有些黑,而现在天已经全亮了。高速路边匆匆划过的是一溜排的矮灌木,她看着相似的情景有些出神。
那年,她从县城回c城准备办退学手续,专心照顾奶奶,在大巴车上,二叔来电话说奶奶走了。通话的时候她也正好看着窗外,高速路中间也种着一溜排的矮灌木。叶悦那时很冷静,她甚至觉得是奶奶是故意这样做的,她一直不愿意孙女休学在家专门照顾她个老太婆,还几次三番想把她赶走,只是这次奶奶做的太决绝。
“于老师,我下周回去办复学手续。”她在大巴停留的第一个休息站下车,很冷静的打电话,然后找了个回县城的小面包车,也不管要价高不高或是安不安全,径直坐上去,眼神茫然。
和父亲去世的那次不同,她不再慌乱,甚至没有哭。可那时,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
她看着窗外出神,有点困,却不敢再睡了。眼巴巴的看着窗外又过了三个半小时左右,大巴终于下了高速。
“同学们,要起床了哦。”导游很温柔说,试图把睡的东倒西歪的一车子人喊醒。
“程姗同志,下车了。”导游的人工闹铃服务进行到第三遍的时候,叶悦从后座上微微站起来,敲了敲前排睡的不亦乐乎、人仰马翻的程姗。
程姗立刻睁眼,站起来就要走,被她男朋友于然一把拉住,“小傻帽,你干什么呢?”她的表情有些呆滞,三分钟后待她反应过来后,一边理着杂乱的头发,一面回头咬牙切齿的对叶悦说:“叶悦,就你这所作所为,掐死你我都不用负法律责任的。”
他们住在古镇里的一家客栈中,这也是他们班同学看中这家旅行社的主要原因,别的旅行社提供的都是普通宾馆的标准间,只有这家旅行社的行程表里写着“住在古色古香的客栈”。
古镇里不允许机动车进入,所以他们在古镇入口就下了车。这几年,当地政府为了推动旅游业发展,对古镇进行了一些休整,两岸的店铺皆是古色古香,沿街还有吹糖人的小摊子。今天虽然不在黄金周,可是因为周末的缘故,古镇里的人依旧不少,来来往往有些拥挤,却十分热闹。
“大家看,咱们身边的这条小河将古镇划作了两块,六七年前的时候还有居民在河里洗菜洗衣呢,不过现在家家户户都有洗衣机,也就没人愿意去费那个劲了。”他们凑头去看身侧的河水,算不上清澈见底,但却隐约可以见到几株浮动的水草,窄窄的河面上还飘着一些嫩黄色的银杏叶,显得别有趣味。
导游又说,“这条小河的尽处是一间月老祠,咱们说的鸳鸯湖就在月老祠后面。”
小情侣们闻言顿时有些激动,感情这趟出来玩的实在太划算了,连月老他老人家也能见到?
拐了几个弯,他们终于走到那家客栈,客栈坐落在一条有些偏的小巷子里,不大容易找到,但却因此更显静谧。客栈的大木门上挂着一个牌匾,木匾上用隶书写着“来往轩”三个大字。
这家客栈价格适中,因为位置不在古镇的主街道上,价格就相对低一些,适合学生和背包客消费。来往轩的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样貌清秀,穿着绣花的黑色染布裙子从院子里走出来笑着迎接他们。
“欢迎你们来来往轩。”老板娘热情的说。
她引着他们走进客栈,老板娘大约是极有生活情调和审美水平的女人,客栈里的天井被布置的仿若一副油画。木秋千静静的悬在银杏树下,秋千板上堆着鹅黄色的落叶和一只白嫩嫩的小肥猫。天井中还放着一个十分雅致的鱼缸,似乎是用一快非常大的青石磨平了外表制成的。
房间里也无处不体现了主人的用心:青砖砌成的墙壁,床上铺着的绣花方巾,套着彩色玻璃灯罩的床头灯。虽然他们都一致表达了对这家客栈的满意之情,可要说谁最高兴,所有人都会意味深长的打开窗户,指指楼下那个正在跟女主人热烈攀谈的男人老王同志。
老王芳年三十五,结了一次婚,离了一次婚,如今处在空窗期,单身。
老王迫于对学生安全的考虑,不得不中止与女主人的攀谈,转而照顾他们这一帮小牛犊子。导游举着小旗,简要的介绍了一下他们这大半天的行程安排,逛古镇、月老祠,在鸳鸯湖边留下美好影像。
不过,这些都是叶悦听程姗傍晚时来他们房间说的。李小乐前两天受了冻,一直大咳小咳不断,今天在车上长途奔波,病情加重,又凑巧赶上生理期,突然发起了高烧。叶悦替李小乐烧了点水,让她服了药睡下。
“叶子,你去玩吧,不用担心我。”李小乐躺在被窝里说。
叶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她没有去找程姗他们,而是在楼下逗了会猫,又吃了几块老板娘递来的糕点。
“姑娘,你没和他们一起去镇里玩?”老板娘笑眯眯的问她。
“噢,我朋友她生病了,我留下照顾她。”叶悦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等她睡着了再上去。”
李小乐是那种看上去与世无争,其实心里比谁都要强的女孩。叶悦若不依着她的话离开,恐怕李小乐这一天都睡不踏实。
老板娘心领神会的笑了,拍了拍叶悦的肩膀叫她在木椅子上坐一会,没过多久,老板娘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捧着个小搪瓷缸子。
“你喝一点板蓝根,”老板娘顿了顿又说:“要是不嫌弃,不如我们一起吃午饭?”
午后,叶悦和老板娘坐在迎着太阳的那间玻璃房里喝茶。
“今天中午谢谢您了,小乐说她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嫩鱼片。”这并不是叶悦的一番奉承,老板娘的好手艺配上新鲜的鱼虾蔬果,虽是装在普普通通的粗陶碗里,却仍好吃的不像话。
她喝了口玻璃杯里的花茶,感叹到:“能开一家这样的小客栈真是幸福啊。”
老板娘摸了摸跳到她腿上的白猫,笑着问:“你想听听故事的开头吗?”
叶悦眨了眨眼,点头。
“因为我男友的缘故,我25岁的时候放弃了在国外的工作回到c城,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很爱我,我们差点就要结婚了,却不巧碰上了金融危机。后来我父亲破产,股市里原本好几千万的资产瞬间消失,我爸爸他扛不住压力自杀了。”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之后他对我越来越疏远,撑到最后,他还是提了分手。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那时多天真,觉得生个孩子就能把他给找回来。”她没有说下去,两只手紧紧的握着玻璃杯,白皙的手背上隐隐能看见一些青筋。
叶悦伸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老板娘抬头笑笑,须臾又低下头,“孩子在出生以后患了严重的败血症,没活几天…没活……”她声音有些哽咽,没有说下去。
她抿了抿嘴唇,低头饮了口茶,停了半晌后说:“我还没出月子,就来了这里,我和那个男人来过这间月老祠,当时我没有把红绳绑在手上,后来他又嫌麻烦,没有在树上系红绳,那个时候我总觉得如果我再系一截红绳,说不定月老还能把他还给我?”
“然后呢?”叶悦下意识的回身张望,希望此时有个男人走出来,就是故事里那个迷途知返的男主人公。
“傻丫头。”老板娘似乎看穿了叶悦的心思,摇着头说:“后来我来了古镇,看见那么多那么多红绳子系在树上,突然就释然了,你看那些系在树上的红绳子。”她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几抹红色,说:“世间的男女想要寄托的不是愿望,甚至也并非爱恨,只是执迷罢了。放不下的执迷,走不出的执迷。”她叹了口气,“然后我卖了我爸爸偷偷给我买的房子,在这里开了这家客栈。”
无数人光临你的命运,无数人从你的生命中退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叶悦伸出手,任由杯中冒出的热气扑在掌心里,很久没有说话。
“为什么告诉我?”叶悦的眉目舒展,突然问。直觉告诉她,这世上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或许并不多。
老板娘是个美人,刹那间眉眼有神采闪过,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答:“因为这些话今日不吐不快,因为你的眼睛很有故事,因为我觉得你能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