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一直下,孤獨地下。
石橋下,我坐在濕冷的暗角,把頭深埋於雙膝中。
「琴川,湖邊見,不見不散。」手機屏幕像黑暗中的一點燭光,有種撫慰心靈的力量。
趙墨取。
我抿緊了唇,視線由屏幕轉到湖的方向。
暴雨下河畔,三人正賣力架起一個大大的的通風帳蓬。
「琴院長,帳蓬都往我這邊側去了,你那石釘不夠穩,營釘還要再陷入一寸!」雨越來越大,風越刮越野,穿著即棄雨衣的趙墨取大聲地向著雨築的牆嚷。
「泥太軟了,費特,給我找塊石頭來,要大的,快點!」穿著同款雨衣的琴林蹲著,借著身體的力量按著營釘,但不要說是把營釘按著,他的身早己像海上的快沉沒的浮鏢。
「我這邊還沒好,琴林,你自己看著辨吧!該死,雨大得什麼看不到了。」狂風把費得的帽子吹脫了,豆大的雨水沾滿眼鏡片,他的頭也被吹得歪在一邊,閉起眼睛,捹命抓著帳蓬的銀桿。
「費得,你真遜!」琴林叫著,用單手把桿子扶著,另一只手向前伸,想要撿左前方的石頭。
「你才遜!身子弱得像個女人似的!」費得嚷了回去,二個四十多歳的男士像個中學生似的拌著嘴。
「嘻嘻,你們都很遜,這麼久還沒有找到我。」後方一塊擋雨布倏地突起,冬城的頭探了出來,扁著嘴說:「墨哥哥,躲猫猫還要多久呀,我玩膩了。」
「費得·末拉,你這個書呆子說什麼?」
「我就是說你遜,怎樣,不服氣呀,病秧子!」
「你別以為我不敢揍你!」
「好呀,來呀,誰怕誰?」他們同時鬆手,帳蓬一下子全往趙墨取的方向倒去。
「冬城,過一會就好了,你可要緊緊抓著擋雨布呀,別淋濕箱子!」墨取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一個穩健的繩結眼看快要系好了,偏偏帳篷這時又往他方向傾去,桿子往下一滑,他忙不迭用手臂扛著,哭笑不得地喊:「琴院長,費得博士,請你們先吵了!我扛不住了!」
「沒事吧。」我站著,在墨取的上方扶撐著銀桿,又對著二人唬:「爸,博士,給我回去!」
回過神來的二人趕忙回到自己的位置,同時向著對方嚷:「都是你的錯!」
待帳蓬扶隱後,我問:「這麼大風雨你們在辦什麼露營,連冬城都帶來了?」
他笑而不語,說:「待會你便知道了。」
碩大的帳蓬終於架好,我們讓冬城在帳蓬下等著,因為火機被淋濕了,琴林和費得在箱子拿了預先準備好的木頭,誰也不理會誰,賭氣地比試著誰更快成功「攢木生火」。
我和墨取協力搬動著一箱箱的膠盒,他好像放了什麼寶貝進去似的,連連呼著「小心,小心。」
「不就是些露營用品嗎?都是粗用的,犯得著這般小心翼翼嗎?」我沒好氣地說。
「呵呵,小心點好,別弄壞了。」他嬉皮笑臉地回著。「說起來,你們常常露營?剛才收拾的時候就發現了,工具很齊全。」
「父親他嘛,熱愛自然,從小開始,只要一有空閑便會帶我去露營,所以我們除了醫院外,待得最久的,便是郊外了。」
我笑說,在看了一下父親後,那抺笑容突然變得牽強,像一條拉扯在兩個釘子上橡皮筋,硬是懸著不回落。
他好像看了出來,特意別過話題,分散我的注意力:「說起來,院長和費得博士感情很要好吧,怎麼說,感覺只要他們待在一起,便會出現不一樣的氛圍。」
這次我是由衷地笑起來了,說:「『不一樣的氛圍』嗎?你倒說得客氣。是像兩個大小孩吧,明明那樣沉默寡言的兩人,只要眾在一起便會變了另一人似的,總有拌不完的嘴。」
「感覺真好。」
「嗯?」
「越是這樣,就越能感到他們是那樣認真地珍視著彼此,不是嗎?」
他看著不時鬥雞般睥視對方的倆人。
「嗯。」和應著的我眼圈不自覺地紅了起來,他們此時拌嘴的光景,是一幅沙畫,隨時間褪滅,遍尋不獲也找不到痕跡。「那個如果你非常重要的人身上被安裝了生命的倒時計,你會怎樣面對他?」
他笑得平和,好像那是個平常不過的問題,然後我想起了首次見面時,他替我制止了拖拽著我的護士,也是如此從容,唇緣的溫暖永遠停駐在夏季。
「這個嘛」他在口袋拿出了一件手帕,不由分說地覆上我的眼睛。「手帕有點濕,但我還是信不過你,你就忍耐一下吧。」他麻利替我把手帕兩端梆上。
「喂,你做什麼?你別給我惡作劰
「你先閉眼,數一百秒,我便會告訴你剛才的答案。」
「五,四,三,二,一」我和冬城的聲音交疊一起。
料定我不會乖乖倒數的墨取把冬城叫了過來,迫著我一起數著。
「好了。」墨取把手帕解下,說。「張眼吧。」
「happybirthdaytoyou….」暸亮的歌聲在空中旋轉,是一首耳熟能詳的生日歌。
佑大的帳蓬下,點燃的木燈堆疊成一個『川』字,每一盞燈的造形都不同,冬城在中間原地自轉,琴林,費得,墨取三人舞動著手中煙花棒,金櫻色的火光時高時低,營造了像一條被櫻林簇擁的星河。
他們圍著『川』字跳起古怪的舞步,動作說不上流暢但很一致,看得出有排練過。我的視線很快被釘在一盞燈上,奇醜的那盞,滿滿的都是明顯的補釘和膠漿。
一曲既盡,父親走了過來,把我一擁入懷,輕拍著我的背。「對不起,我的事,純憶的事都沒有告訴你,我真的不是特意把你蒙在鼓的,只是父親我,真的想把你保護得好好的,卻沒想過那反成了最傷你的事……」
「琴姐姐,不哭,說好了是讓你笑的」不明所以的冬城借著泣聲辨別方向,走了過來,不夠高,只好抱著我的腿。
雨如瀑,淚如是。
正如雨肆意地落下,我亦放肆地哭了起來。
「傻女。這個主意是墨取出的,說是原來就打算給你一個驚喜的,現在卻讓我們這些老頭子們都摻和一腳,真不好意思呀,墨取。」待我哭飽後,琴林不好意思地說。
「只有你是老頭子,我可不是,小琴,你說對吧。」費得瞪了琴林一眼,又說:「不過他後面說的倒是真的。」
「呵呵」墨取大方地笑了起來,爽朗而悅耳的笑聲,我們都不自覺為他所感染地微笑。
「你有些話想對他說吧。」琴林用手肘輕撞我。
「是的。」我破涕為笑,說:「真老土。」
墨取渾不在意地嘻笑,但我留意到他的耳根變得赤紅:「是嗎?我想也是」
「可是,謝謝。」看著那盞奇醜無比的木燈,我想像出一個他把木碎逐一拼合的場景,他是因為要補修上次弄壞的那盞木燈,才忙不過來的。
他知道,木燈對我的意義。
母親最後的祝福。
「如果你非常重要的人身上安裝了生命的倒時計,會怎樣面對他?」我問。
答案是,祝福。
祝福,予人,面對的勇氣。
突然,帳蓬終於不支暴雨,倒塌下來。
「你撞到我了,笨蛋!」琴林和費特反射性地用手托起冬城頭頂的帳布,卻撞上了對方的頭髗,冬城因將仇報地咯咯笑著。
「別撞上木燈,小心著火!」琴林呼號。
「你沒腦呀,這麼大的雨,早就澆了!」費得駁道。
「喂。」與我舉手同撐帳布的墨取說。
「哦。」我回應。
「喂。」
「怎樣。」
「這沾了鼻涕。」
「那兒?」我伸手想擦,他卻沒由來地抓住我的手腕,我轉過頭去,沒注意我們湊得十分近。
他的鼻尖點在我的右頰上,涼涼的,痒痒的,說不出什麼感覺,怪怪的。
氣息很溫暖。
「這兒,鼻涕蟲。」他用衣袖擦了一下我的臉。
「你不怕髒?」我假皺一下眉,問。
「見仁見智。」他意味不明地扯了一下唇角。
「我怕。」
「真沒良心。」
我們相視而笑。
這時,墨取借著琴林和費得的吵鬧聲,湊近我耳邊,分亳之距離,與其說是低語,更像一個淺吻:「小琴,別怕,有我在。」
那天,他第一次喚我小琴。
回憶的第一場雨,雨音清洌,字字入心。
回憶的第二場雨,雨音清冷,字字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