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出醫進,跑進滂沱的心雨。
下的時機正好呀,雨。
天氣很怪異,明明遠處飄著漂亮的霞光,頭頂卻黑雲壓頂,雨下得異常凶猛。
是想懲罰我吧,說了這樣的話。
那時,在後樓梯。
「琴林,你這小子,固執也有限度吧!你暪著病情不說,還想讓小琴跟我去德國,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一了百了嗎?」費得那濃濃德語口音的英文,音色本來就重,激動時分外響亮,即使相隔厚實的消防門,我仍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的話,可以。」
看著琴林的意味不明的微笑,費得突然明白過來,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久久說不出一字。
「你在進行那項結合科技、藥物學和心理學的cyberpsychischtheorie「記憶重構」研究吧,我知道那個技術的操作原理。」
他的笑容往上展開,淡然續道:「原理很簡單,與毒品的原理相若;吸毒者通過服食毒品,破壞神經,讓意識變得混亂,那是『毀滅性混沌』狀態(destrusess)。而你研發的那種藥劑,則是在不會破壞神經系統下,通過藥物誘導,讓注射者意識進入『良性混沌』狀態(strusess)。在那以後,你便可以利用獨創的記憶操作技術介入,重組記憶。」
「只是那個藥劑有一個絕對的局限性。」琴林笑得自信,眼底精光閃爍。
「那就是,只限使用於特殊rh血型者,亦即是你發佈的那篇實驗論文中指出的0.6%成功率。不要忘了,那藥劑的苗頭,是你跟和純在協同實驗中偶然發現的。」
「你到底都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告訴你,我告訴你,你現在應該也是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專心養病!至於其他的一概給我閉嘴!」費得壓低聲音,語氣凶狠地警告他。
「你以為我不想嗎?」琴林眼中,流淌著無可奈何的憂傷。「我作為醫生多年,應診過的病人無數,最難熬的,莫過於在一個等死的人身旁。小琴還小,你叫我怎麼忍心讓她在我身邊,看著我一點一點失去生命?」
「你既閱人無數,就更應明白最不可能醫治的病人是怎樣的,對吧?不是別的,就是待等死亡的心態,一如你現在!而且,『良性混沌』狀態不假,但所謂的記憶操作技術,根本就是天方夜潭,你別胡扯!」
費得撕喝,不讓他說下去。
「天方夜潭?不,是你的話,我絕對相信。還是說,你想讓我繼續長篇大論地解釋?」琴林一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我還是精簡一點好了,記憶操作技術,另一個術名,是「色彩語言重構」(cshuffle)。簡單來說,就是以色彩為籃子,然後借頂尖的電波技術,把人的記憶分配到不同的藍子,再把次序調配,這是第一步的記憶重構。
假設某人真實的記憶是『進餐前逛街』,第一步,利用技術,把實驗者的記憶分為段落,以掃描的腦電波記錄在檔。第二步,為實驗者注射你研發的藥劑,在『良性混沌』的狀態下,向實驗者重新發送電波。
人類對色彩認知普通分為紅橙黃綠藍紫順序的六組,以此為引子,把探測到『吃飯』的這個行為歸到橙色藍子,再把『逛街』這個歸到紅色籃子,便能把他的便能把實驗者的真實記憶由『進餐後逛街』重構改成『逛街後進餐』。
這樣做,是先把拆解記憶,再把按記憶持有者的重新接受程度,調配次序。這個概念源於二戰時期的戰地心理醫生,目的在於協助戰後患有嚴重心理障礙的軍人重構記憶,比如說戰俘,把記憶的創傷範圍下降至個人可接受的程度以內。
第三步,以記憶的重點詞語為鎖,利用語言封印籃子。以剛才的例子為例,『吃飯』時印象最深的一道菜,比如說『提拉米蘇』,會成為打開橙色籃子的鎖匙。而且,實驗後,第一組『紫』到第六組『紅』之間發生的其他記憶,亦會一併隱藏。找不到鎖匙,記憶便永遠無法找回,換言之,記憶重組是消除記憶的方法。」
費得雙手握拳,隻字自牙縫中吐出:「所以說,你想我把小琴帶到德國,再讓她參與『cyberpsychischtheorie』實驗?」
琴林的口氣軟了下起來,誠摯地請求:
「費得,純憶早逝,我因為工作繁忙,也沒有好好陪伴小琴,因為醫院的糾紛,我們與其他親戚關系一向鬧得僵,我幾乎不敢想像我去世後她會怎樣。若純憶在,她也一定希望你這樣做。」
「混蛋,少扯上純憶!」
費得越發躁動,雙手抓著琴林的衣襟,狠力把他到門上,發出了很大的聲響,不明所以的冬城嚇了一跳。
我噤聲,突如其來的的慟聞還沒來得及消化成情緒,一片混亂,但我並不擔心父親,我了解他們的交情,費得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下重手的。
「琴姐姐,有誰在裏面吵架……」冬城這一問反而讓我清醒過來,我抱著他,比起對他更像對自己說「沒事的……」
琴林逕自站了起來,說下去,語氣淡漠,神色卻是與之相反的逼迫:「我知道,你還沒忘了她吧,所以才會和太太離婚。你是我與她都信任的人,是我們唯一放心把小琴托負的人,唯一」
一拳下來,費得沒有讓他說下去。
「這拳不是因為純憶而打的,而為了我自己。我是真心地,想、把、你、狠、抽、一、頓。」他面露愠色,咧牙吆喊,字被怒氣抖得像秋天的黃葉。
「你!」費得來勢匆匆地逼近,想要補加一拳,不料看進琴林執拗、卻未改清澈的雙眸。
未幾,他認輸地鬆手,倚坐隔些距離的一角。
這個結果他早就料到吧,費得自嘲地笑了一下,畢竟他從未赢過與琴林之間的任何一場爭吵。
「有這麼的一個人,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忘記。」
他盯著前方虛空的一點,木無表情地說,琴林知道,他己經找回了理智。
「這點我的前妻從一開始就是了然的,她曾經想過改變我,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做了放棄的決定。老實說,對於我來說,一開始跟她一起,是釋然,分開,更是如是。」
他吁了很長的一口氣,聲音像冰淇淋般軟化下來:「但你知道嗎?你是那樣明顯地利用純憶作藉口,無疑是在鄙視對我們的友誼。我這刻在意的,是我好朋友的生命,和他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僅此而己。」
琴林表情一僵,垂下眼,不知在想什麼。
「琴林,有問過小琴的意見嗎,你怎知道她怎麼想?再說,你患的是什麼狗屁病,找到心臟移植者不就好嗎,你可是醫院院長,院長,你……」
「費得,記得我,你,和純憶三人是怎樣認識的嗎?」琴林截住了他的話。
費得像被點了穴道般,驟停話語。
「我們獲邀參加德國的血液項目研究,那個不借拆資無數資金的研究項目,研究的,是異常排斥性的rh血型的特殊藥物。rh是最稀有的血型,而加上非一般的陰或陽性的人,那時全球僅有三十多人。就是在那個項目中,你發現了特殊rh血液的可造性。」
琴林整理了一下袍子,重新站得畢直,直視著費得。
「項目資金之所以沒有上限,是因為項目的投資人,某個富甲一方的商人,是rh異常排斥性的擁有者。他患有心瓣病,必須進行心臟移植,但礙礙於此血型固有不能與其他血源融合,即使找到有合適的rh血心臟移植者,術後也只能活命一年。
他不惜動用所有資金,也想研發到能解決排斥性的藥物,把血型重新轉為普通的陰或陽性。但是,你應該不會忘記得項目的結果吧。」
「他最終,只能屈服於一年的壽命….」費得整個人都冷下來,木然地吐出這句。
「十多年前,你問我的一個問題,我現在就解答你吧。那時,你問我:心臟權威的人比比皆是,為什麼偏偏找著我這個無名小卒,與純憶相比,簡直差天共地。我那時候,狠狠地揍了你一頓吧,呀,真讓人懷念。」
琴林優悠地挽起白袍的子,笑著揮了一拳,很輕易地被費得擋了回去。
他若無其事地收起拳頭,說:「揭盅吧,因為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適合測試了」
森冷的字凝固成無數冰粒,給費得棒頭一擊。
「我就是rh血型,異常排斥性。即便找到合適的心臟,我也不可能活多過一年了,更何況,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