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入睡的维纳斯(上)
放下电话之后,静初犹豫了一下。
窗外的绿叶绿的繁茂,树干迎着阳光,笔直,挺拔。窗内的她亦是正当好年华,24岁,多好的年龄,什么事情都想做,做什么事都尚且有机会的年纪。
亦舒说,一个年轻的女人,只要长得不难看,从二十几岁开始努力,总会赚到一些钱。静初对钱没有概念,可是,她对画画的渴望,一刻都没减少过。
卫默说自己会后悔,为什么会后悔?后悔如果不来,就少了一个绘画的机会么?自己的画已经被画廊抵给他,莫非,他是欣赏她的才华?可是,卫默又不像这般助人为乐的人。
那么,瘸子默是不是想劫色?如果是这样,她就打断他的另一条腿!静初忿忿不平地想——如果他因为内疚帮自己寻了份工作,她倒是可以接受,如果……静初想不出其他他要见自己的理由。
听说卫默的咖啡馆总部是个小型的艺术盛宴,她去找他,意味着可以参观一下了吧?
打定主意,静初背上帆布包上路。走在路上,她分明看到路人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尤其是男性。
只是因为少了八斤肉么?静初无奈地笑笑。今天的交通格外的堵,地铁上,竟然有几位男士对她行注目礼,这是多年来她未曾享受过的待遇,
天黑之后,华灯初上,静初在黄浦江边上走了许久,似乎是反了方向。再折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之后。她终于在晚9点的时候找到了卫默所说的“星空”咖啡馆总部——“夜间露天咖啡馆”附近,却再次迷了路。
在凉意飒飒的江风中,匠心独运的瑞士建筑风格小别墅灯火悠悠,寂寥得。她转啊转,转了一个小时,放在找到这家曲径通的画廊咖啡馆。
这里是上海滩最著名的艺术咖啡馆,是卫默所创“星空”咖啡馆的最高端店面。店员的围裙是宝蓝色的梵高的《星空》图案,她最爱的星空。
这里的沙发,是达利设计的梅维斯红唇,火辣得要燃烧一样,这里的躺椅,是柔和极简主义代表人物马克·纽森的lockheed躺椅,像是星际大战后运来了外星家具,台灯的款式,有经典的害羞小人台灯,还有蒂尼凡的古董琉璃台……
静初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嘴唇猩红的美人。
“对不起!”
美人微笑着向她道歉。静初抬眼一看,竟是前一阵子在国际上拿过大奖的影后。
“是我对不起才对。”静初颔首道歉。
静初向左一望,看到一位带着贝雷帽的老艺术家,正在与几个商人商谈着什么,一头飘逸的灰发艺术气息浓厚。向右一望,瞥见一位名媛,正在与另一位名媛谈笑风生,然而,两人都是假笑。
名媛脖子上的卡地亚钻石项链和牙齿的珠贝光泽,十分刺眼。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手表闪烁着一圈圈的细钻——这个珠宝堆砌的世界。
静初摇摇头,这些人,与自己毫不相关。
无视掉许多在电视上熟悉的面孔,过滤掉商业杂志上的常客们,静初慢慢上楼,旋转式的铁艺楼梯,花纹美轮美奂镂刻了浪花、玫瑰,洛可可的华丽风格,看得她眼乱。
“奢侈的瘸子默!”
静初忿然嘟哝。可是,走到二楼的画廊区时,她却觉得阵阵艺术风浪如潮水扑面。她艺术眩晕了。她盯着一幅又一副向往已久的名画油画仿作,《入睡的维纳斯》线条丰满柔和,《吹笛的少年》双目坚定,《向日葵》向着太阳盛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梵高的经典名作《夜间露天咖啡馆》前停下,那一刻,时间仿佛停住了一般。
这是静初第几百次、几千次盯着这幅画出神:夜凉如水,流萤漫天。夜的法国小城,一条静悠巷里,咖啡馆的露台灯火如昼。
孤独的煤气灯,倔强地将鹅卵石路耀成一条漫长的金黄。寂寥的圆桌面,曲终人散、灯火阑珊,星空幽蓝,有大而美的星,好大的星,她只在江西婺源看油菜花的时候,才见过那么大一颗颗的星,像又远又近,永远扑捉不到的,她飞蛾扑火般的梦……
不知何时,她觉得嘴唇咸而热,原来,是她流泪了。她的视线,却着了魔一般,怎么也挪不开。
肚子依旧在咕咕奏乐,一头飘逸的青丝在晚风中漂荡,皮肤有些微凉,这时候,她方才发现,对面正是一个空灵的白色露台,在露台上,能够看到寂寥的星空,可惜,她只看到一颗孤军奋战的星。那是北极星吧?只有这么亮的星,才能让所有人都看到。其他的星,纵然发光,又何曾有人注意……
“你迟到了三个小时。”卫默摇着轮椅缓缓走来。
“对不起,我迷路了。”静初用袖子抹一把眼泪说,看一眼手机,竟已是晚11点。
“等了你三个小时,你哭什么?”卫默怒视着她。向来只有别人等他三小时甚至更久,用这么漫长的时间来等人,他还是头一次。轮椅转动时,他的腿伤又隐隐作痛了。
咖啡屋里人影幢幢,餐点师父也已下班。身着晚礼服的名流们散尽,只有几个女服务员,和一桌子人——一个大胡子和美貌女子在讨论什么,似乎在讨论电视剧之类。又是一位国际t台的常客,杂志封面的熟脸明星。
“会艺术感动,还画得那么烂。”卫默说。
静初冷笑:“我画的不烂!瘸子默,你这么否定我,是想压低价格,骗我多给你画几张吗?我又不是傻子,连教授都说,我的艺术领悟力甚至仿作水平都是国内一流的!我知道你经常见识全是世界顶级的艺术,可是,我的上一幅画卖了一万多人民币!”
卫默扬起丹凤眼,一脸嘲讽:“才一万多啊。梵高的一幅画卖多少?”
静初的脸刷地一红,却理直气壮道:“可是,梵高大师生前只卖到过25分法郎!虽然梵高的作品如今价值连城,可是,他的画生前只换来过一份土豆的价钱,所以,请不要以价格来衡量艺术!”
“还振振有词。你这是第几次被炒,胖子?”卫默戏谑地问。几天不见,女汉子身形窈窕了很多。居然养眼了几分。可是,他习惯性的否定别人,确是本能的。
静初双手抱臂,道:“瘸子默,你难道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被炒拜你所赐吗?”
卫默道:“做个交易。你劝时令扬帮我打理咖啡馆,我帮那家画廊做节目。”
静初摇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劝他回来。还有,既然我离开了,就不会再回去,你放弃吧。”
“我要是不放弃呢?”卫默问。
“那你就……咦,什么味道?”正说着,一股呛鼻的汽油味和火味扑面而来。她在汽修厂长大,这种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起火了!”静初皱皱鼻子猛嗅着,话音未落,身后已有烈火熊熊烧起。
火势很快,刚起势,已在眨眼间蔓延了一丈高,从画展的走廊到咖啡饮用处“我的画在咖啡馆吗?”静初使劲摇晃着卫默的肩膀。
“不在。”卫默面无表情。
“那是我的心血,如果被烧毁,我要把你这个瘸子也烧了!”静初怒瞪着卫默。正在这时候,房顶掉下一只灯罩,静初忙推了卫默闪开,灯罩落地,粉碎。
静初推着卫默往出口跑,跑了几步,卫默拦住了她:“等等。”
“什么!”静初问。
卫默指了指厨房:“在里面。”
“什么在里面!我的画么!”静初跺着脚问。
卫默点头。静初急忙往厨房方向走去,厚纸盒子把画框们包得整齐,她一把扛起来,向卫默身边飞奔。
一帮人已然逃散,剩下卫默将一盏心爱的蒂芙尼琉璃灯抱在腿上,刚转动轮椅,一盏巨大的灯罩便天兵似的自天上落下,铺天盖地横亘在他面前,烧着了火的西方恶龙一般高大,卫默低头望一眼身下的轮椅,一横心,摇摇地撑身站起,伤腿却倏地一疼,被十万伏特击过一般,他咬着唇,重重坐了回去。
疼,疼得他通身发酸。
如上次受伤一般,他冷静地报了火警,冷静地在火中分析了一切:毫无疑问,这场火是人为的:餐厅内完全没有汽油。着火的时间,也完全不是火灾发生的高峰期——厨师们早已下班。这个人,他发誓日后饶不了他。烈火中,卫默的双目平静得像最深的夜色,黑瞳黑不可言,黑得像要把一切烈火都吸入眼中一般。
房顶又一件大物落下,他的瞳孔渐渐聚起,更现实的问题,就在眼前。他还要活着出去,而眼前能救他的,只有她。
“喂……”他的喉咙哽住一般。
“胖……”他的喉咙被不知名的物体死死堵住了。女人求助,他这辈子从未尝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