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似烟,黑夜如墨。一辆马车便在这烟雨夜色里的长安小巷中慢走缓行。偶尔有夹着雨丝的微风迎面而过,惹得那系在马脖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忽听坐在马车里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驾马的车夫拉停了马,掀开车帘,对着那女子弯腰一躬,颇为关心的道:“扇头领可是身体不适?”坐在马车内的女子又咳了数声,这才答道:“嗯。这几日长安忽风忽雨,我一时不查,染了风寒。”那车夫自腰间解了一个葫芦,递至那女子手里,道:“这是家乡的樱酒,虽不甚烈,但可解风寒,扇头领若不是不嫌弃,不妨喝个一两口。”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多谢了。你姓名为何,待我向国师回禀任务之后,会向他美言几句、提拔于你。”
那车夫止不住的欢喜,连忙道:“小人贱命,何足挂齿……”这话刚刚说完,猛然刮起一阵乱风,又听一声尖锐的哨响,随即传来数十处脚步奔动之音,显然是有人在此埋伏已久,那女子脸色大变,那马夫非但一丝不惧,反而笑嘻嘻的道:“扇长侍已死在长安城中多时,你当我等不知?时到此刻,你又何必再装?”那女子浅浅一笑,自发髻间整个撕下一张人皮,现出一张绝美的容颜,柳眉桃目、红唇素妆,只听她淡声笑道:“原来你们都知道了,所以在酒内下毒。十二长侍里善于下毒的,也只有你老八毒长侍了。”
二人说话之时,诸多邪马台忍着已将这马车团团围住,那车夫这才嘿嘿笑道:“好说。”他缓缓摘下斗笠蓑衣,又卸了顶贯的白发,露出倭人才有的朝天光额与小辫子,又将脸上人皮撕了,抹了抹颜面,现出他原本的面目。
面对着狞笑不已的毒长侍与各持兵器围上来的诸多忍者,那少女仍是淡雅如霜,道:“你也真舍得本钱,为了引我入觳、饮你毒酒,竟敢以己为饵、孤身赴险,这份胆量,倒也不俗。”毒长侍从怀中掏出一把明亮亮的匕首,哈哈笑道:“阁下才是真的了得。我这酒奇毒无比,常人一沾即死,你内力倒也当真厉害的紧,时到此刻,竟仍能开口说话。剑、尺两位兄弟讲你武功高绝如神,现在来看,你终究是人不是神,这便纳命来罢!”
那少女面上反是露出一丝微笑,如同春日里的的芳花绽开一般,随后樱唇微启,那毒酒似脱弦的利箭一般喷往毒长侍脸上。
今年长安的天气不知怎的,这场夏雨过后,天气反而更是显寒。皇甫嵩双手紧握着重剑盘膝坐在郊外一处空地之上。他从头到脚俱用黑布笼住,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天色晦暗,那一双英目精光四射。天色将明,雨气更甚。他孤身一人坐在此地已经有一日时分了。他的黑衣、长发、肌肤皆被那雨气浸透的湿漉漉,但他仍是这样一动都不动。他是在等,虽然他不知道那鬼脸恩公这样安排的用意,但他就是相信——在几可通神、碾压一切的威强武力面前,还有甚么可以惧怕、还有甚么不值得相信?他从政几十年,始终坚信,这世间暴徒贼子若是逞凶作恶,当以更大凶猛威恶逼压惩罚于之,好教世人引此为鉴,不敢肆意妄为。这鬼脸怪人对这帮倭人狗贼下手残凶无比,反是对了他的胃口。眼下这鬼脸怪客既已布下诱敌之策,自己纵是不敌身死了,这帮狗贼也断然难逃其手。可自己的一条贱命与汉室群臣的血仇相比,如之奈何?!
他就这样思着想着,不知不觉里,又是一个时辰,夜色已然大光。这才听到周围灌木林丛之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细微轻音。“终于来了——”他内心轻笑,身外强敌环伺,反觉得说不出来的舒坦与快意。
果然听到一声尖锐急促的鸣声响起,灌木后杀出一群手中持着各种奇形怪状兵器的忍者来,领头的正是那尺长侍。
待众人冲至皇甫嵩身边三丈之地,皇甫嵩这才虎吼一声,黑铁重剑即挥乱舞,有如黑色流苏一般环身而扫。尺长侍猛然一怔,讶道:“怎么是你?”说话间他急停前冲之势,身子如惊弓之鸟向后趋退,皇甫嵩重剑扫落了个空,转手一拍,拍中一人脑门,那人闷哼一声,便已当场了账,皇甫嵩借着这对方阵型缺失之机,猛然上跃,双手提剑,剑锋直追尺长侍,更是瞪大眼珠、剑眉倒竖,怒笑道:“怎么不是我?”
尺长侍见退无可退,长尺前伸,忽而为剑、忽而为刀、忽而为点穴笔,一把长尺竟被他使得宛如灵蛇。他二人武功一刚一柔、一奇一正,倒也是棋逢对手,但见二人兵器交错,拳脚相加,周围之人反而插不上手。那尺长侍见势均力敌,这才开口说道:“皇甫将军大汉名将,武功果然了得。但凭你这般武艺,连我都杀不了,怎么能杀的了他们?”
皇甫嵩忽然放声大笑,重剑弃地,一只右掌直直的前伸,若再不退缩,便要被那锋利的尺刃生生斩断。尺长侍不明所以,心想这皇甫嵩并非鲁莽之人,此举定有异变,说不定藏有诡秘的奇招,便不贪图对方伸臂送斩之功,利尺回收,在胸前舞成一道屏障。孰料皇甫嵩的右手却是不避不让,瞬时间,已撞入尺墙,缠上尺长侍的手腕、手臂,按至其胸口,尺长侍脸白如纸,但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在胸口一吐,下一刻已从自己胸口白衣之中穿透而过。尺长侍临近将死,只说了半句:“你……你怎么……”皇甫嵩望着血淋淋的伤口,只能无语应答,眼前的情形同样令他莫名其妙,他只知方才激战之时,一股沛然无比的劲力自背后传来,引导自己弃剑使掌、直捣中宫,恩公既然不愿出面、假于自己之手,这其中自有因由,他实在不能说与众忍者知晓。
皇甫嵩见尺长侍已然死去,这才将右手从他胸后拔出,一股血箭自尺长侍胸前迸发而出,溅了皇甫嵩一身,尸身这才软软跌倒。皇甫嵩自地上拾起重剑,朝着怔住的诸多忍者,踏血而冲,更是哈哈笑道:“狗贼们,还不快快受死!”
他正飞奔间,互听背后有人冷笑,更有一把利刃破空刺来,皇甫嵩心知有人偷袭。但此时自己身在半空,万万不及转身,眼见便要被利刃穿身而过,心想报应来的好快,方才自己洞杀尺长侍,现在就已同样手法被人杀死。
却在此时,皇甫嵩只觉自己的右腿被一股无形的绳索牵住一般,竟是以一个看似粗鄙丑陋、但实则精妙无比的角度后踢而出。足尖与利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轻音,那股牵引皇甫嵩右脚的劲力旋即一卷一收,已将皇甫嵩拉转过身来。皇甫嵩这才看清,背后偷袭之人手持的利刃乃是一把古纹碧波的铜剑,想来应该是十二长侍中的剑长侍。那剑长侍原以为此机必得,哪料到如此变化?他不由得“咦”了一声,铜剑斜挑,改刺其他要穴。皇甫嵩见此人剑法严谨有度、兼顾迅疾凶猛,实乃是使剑的名家,看来武功排名当在方才的尺长侍之上,更不敢轻敌,拿出十二分精神来与之对攻。
只不过盏茶时分,二人你来我往已对攻了数十招,但见重剑黑光如墨、铜剑碧绿如烟,铮铮的剑音此起彼伏,二人额头之上已满是汗珠,却难以分出胜负。这一时,剑长侍铜剑的剑锋陡然兜转,连环攻出二十四招连密刺击,原本捏着剑诀的左手箕张成掌,夹杂着一股凌冽的寒气拍向皇甫嵩面门。皇甫嵩心想不能硬抗,重剑翻转倒提,挡在身前,先阻铜剑、后拦寒掌,但听啪啪两声重响,二人皆被对方内力反震,只听剑长侍赞道:“皇甫将军的剑法倒也不赖。”皇甫嵩目露狠色,厉声道:“东瀛狗贼,能杀你就行!”
剑长侍也不欲与他多说废话,左手轻挥,招呼左右上前围杀皇甫嵩。他知今日众人围攻皇甫嵩,定能将他格毙,不由心生欢喜,眼见皇甫嵩在众人战圈之内左支右绌、败象毕显,而四周颇多蜂蝶飞舞,便轻笑道:“春光五月,如此这么多的蜂蝶,莫非有佳人流连在此。”
他怎会料到,密林暗处一株老槐树后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执着一把玉萧,遥遥望着皇甫嵩于他,愁然一笑。
皇甫嵩越战越急,却始终不得方才那个内力相助,自是心急如焚,那剑长侍更是火上浇油,只听他哂笑道:“此逢多事之秋,太师有命务必要斩尽杀绝,但我却心念将军乃大汉的忠臣义士,心有不忍才容将军一再逃脱。若是识趣的,该早点逃亡关东……今日此局,并非为你所设,原是要对付他人,可将军却如此不识好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硬闯,偏偏要把一颗热血头颅送至在下手中,将军既然如此盛意,在下只好却之不恭了。”
皇甫嵩怎会不知这帮倭人居心不轨,巴不得汉室忠臣死绝、中土战乱祸生,他们才好从中得利,妄图华夏故土。但又已听出他话中之意,知道那鬼脸女子已给这些倭人带来大大的为难,连追杀汉室忠臣之事也都放在一边。也不顾自身为难,放声大笑道:“那要看你能不能取得我这个铜铁头颅了。”剑长侍亦是笑道:“劳烦将军挂怀。”
皇甫嵩道:“如此,甚好。”他不顾身中数剑,身躯猛然前腾,挟凌厉之威扑向剑长侍,重剑无锋、杀气有形、剑光化影,这乃是愤怒之刃!剑长侍冷冷一笑,将手中铜剑信数挥洒,剑影闪烁,直发出耀眼的莹绿光芒,封在自己身前,不得让皇甫嵩近前半步。身后追兵更是数十剑急刺皇甫嵩后背,他心中叫苦,但累于重剑被剑长侍格住。那一时,皇甫嵩的目光逐渐变亮,竟是炯炯生辉——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剑长侍只觉四周的蜂蝶忽然散开,心神不由得一凛,但听一声极悦耳极动人的玉音叹气道:“你杀不了他的。”剑长侍回过头来,只见一名青衣长裙的少女左手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壶,似醉非醉的庸懒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右手懒洋洋地点着玉萧,慢条斯理道:“你还在等甚么?”剑长侍脑中闪过一人的名字,已知这鬼脸怪客是谁,先是一惊,后是一声幽幽的长叹,反手抽剑往自己腹中一刺,吐了一大口鲜血,对着那鬼脸少女,哀声笑道:“伤心人虽别有怀抱,姑娘切不可贪醉消愁。”
其余众忍者见头领已死,再无斗志,再不围攻皇甫嵩,四下里奔逃,那少女微微一笑,右手微微一抬,手中的玉箫已如利箭脱弦而出,可利箭却不会中途拐弯,伴着嗡嗡的箫音,那玉箫有如浮空游动的灵蛇,以电趋雷劈之势转掠过一圈,重又回至那少女手中。
而那数十名忍者却无一人再动,只是停在原地,仿若时间静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蝴蝶蜜蜂采花舞春之声。皇甫嵩只是一眨眼,众多忍者齐齐跪倒,人头被项间的喷涌的鲜血顶落,滴溜溜的滚了一地。
皇甫嵩张口欲言,却见那少女轻摇螓首——他向来知趣,知这是她逐客之意,便弯腰躬身一拜,提了重剑,跃入密林之内。那少女见皇甫嵩已然走远,这才掀开脸上面具,朱唇对着玉箫轻轻呵了一口香气,那玉箫碧绿如烟、散发出明亮光泽,照出她满眼的忧郁与欢喜之色,只听她悠悠道:“曹郎……曹郎,他们不安好心,设计杀你,好在你吉人自有天相……你宅心仁厚,人家再怎么对你使坏,你都不肯杀人,那本是心好的紧。可这帮狗贼忘恩负义,将来定要与你为难,我便做那坏人,又杀了一个啦……曹郎啊曹郎,你怎么又回长安了呢……你伤痛之时可曾记得我啊……”她自言自语,滚烫的玉泪自眼眶里流出,滴打在手中玉箫之上。又哭了一会儿,别起玉箫,奏一首《离人殇》,人已经飞身而起、翩翩然宛若仙子,终是消失在朝旭含晖的花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