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毕生通宵达旦地在忙深圳的项目,周末莫若去毕家看毕然,未料到毕生下午四点左右也回来了。
见莫若在,愣了一下。
莫若尴尬到无以复加,想着无论如何要避开他,拉着毕然要到毕然房间里。
毕然拽住她的手,“小姨,不要躲爸爸。”
毕然定定地看着她,莫若有一瞬间觉得他其实懂得毕生和她之间的所有状况。
“我外公去世了。”毕生避开毕然,在书房里对莫若说。
莫若被这消息弄得猝不及防,明明两个月前还站在自己面前面色红润的一个人,明明那句“人生一世难得糊涂一时”还在耳旁,怎么会一下子就没了。
“我今晚去b城。”毕生哑着嗓子说。
莫若见他神情恍惚,像丢了魂一般,还没过脑子,话就出口了,“我和你一起去。”
李哥连夜驱车把莫若和毕生送到b城。毕生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莫若安慰似的去握毕生的手,才发现毕生的手一直在抖。他睁开眼睛,看着莫若,反握着莫若的手。他的心里一定很疼,莫若的手都被他捏疼了。
林校长是突发性脑溢血去世的,张秘书早就联系好殡仪馆。林家大大小小的亲戚同事得意门生也都循着林校长的电话本一一通知,电话是毕生和莫若一个一个亲自打的。毕生本来就已经为了深圳的那个项目熬了几个通宵,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除了刚刚来时的失态,又恢复干练的样子,丝毫不见失态和倦意,像是一架精密的仪器,一丝不苟地运行。莫若反而更担心。
保姆今晚也陪莫若他们留了下来,莫若抽空出去,保姆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已经哭过了。莫若抱住她,拍着她肩膀安慰。又请教她厨房在哪里,帮毕生煮了粥,毕生机械式的喝了,沉默地望着天花板许久。
到了早上,该联系的人都已经联系了。合住联络本的时候,莫若突然想到自己漏了一个人,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打过去。
宁馨看着显示栏里莫若的名字觉得新奇,无异于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几年莫若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自己,虽然她各种渠道要到了莫若的微信,在对话框里对莫若进行母爱和忏悔的狂轰滥炸,但她从来没有给过回应。宁馨接了话筒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喂”了一声。
挂了电话她觉得自己很生气,她好死不活的为什么起的这么早,自己给自己寻晦气,都需要招呼自己的女儿给学生时暗恋过的男人送花圈了,她是老到了什么地步。
她拒绝参加他的葬礼。
她拒绝看着他的棺材合上,那意味着那些尘封的往事也随之合上,她青春里那些狗屁不通的伤春悲秋这世上就只剩天知地知她自己知道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像是一个仪式一样,所有与他有关的那段记忆在脑袋投影仪里缓缓放映。
虽然他固执地认为那只是一个长期缺乏父爱的女孩恋父情结般的崇拜心理作祟。
可这并不影响她在每星期交给他的周记里写下一首首情诗。他那时已经是教导主任,兼着他们班的语文。还有一个比她还大的已经去香港读书的女儿。而且出了名的冷酷严厉、不近人情,摧残一切早恋于无形。
所有的一切都让她的爱匪夷所思,也许他说的是对的。她其实是想当他女儿的,他极大地抚平了她天性里对男性的不信任感,他看起来绝对的忠贞、正直、有主见、强大、博学,是她周围的男性更确切的说是自己的父亲没有的。
她感激他对她的爱恋的妥帖处理,私底下的批评教育不奏效,便采取三不政策,不理睬、不正视、不回应,她其实已经做好要被叫家长写检讨的准备。也许她最感激的,恰恰是他的不回应,倘若他真的回应了,她对这世间的一切男人,再没有半点相信了。与其是爱情,她做的事情更像是顽劣的女儿装作陌生的女子偷偷发着匿名的短信为着自己的母亲检测父亲的忠贞程度。
可她将他定义为人生的第一段爱恋,尽管后来她很快移情到罗山身上。
这些年,她一直关注着他和她的女儿。她眼见林智歆回来,眼见她生孩子,眼见他们父女断绝关系,眼见林智歆身亡、他的妻子心脏病突发、他一夜之间白了头。她隔得远远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偶尔为他感慨一声。
命运那么巧,他的外孙和她的女儿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竟然做了亲家。他们本来有机会再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莫非的出事让婚礼无限期的延后,到如今竟然是天人永隔。
葬礼在方秘书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毕然也请了假,由曼榕姨带了来。毕生挺着腰板,以林家人的身份一一向来宾道谢,许是毕生如今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倒也没有亲戚拿陈年旧事寻滋挑事,揭人伤疤。只是毕然有一次拉着莫若的衣角问她,“小姨,什么叫私生子啊?”
莫若听了,忙捂住毕然的嘴巴,嘱咐他,“毕然,你别瞎说,谁跟你说的呀?”
毕然指着远处,“是那个奶奶,她说那个私生子现在倒得了势又怎么样,有人生没人养,自己姥爷死了都不流一滴泪,就是一小白眼狼。小姨,她是不是在说爸爸呀。”
莫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毕然。
“他们说的是爸爸,毕然,你会这样想爸爸吗?”莫若一回头,毕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
毕然使劲摇着头。
“毕生,陪我出去走走吧。”
莫若和毕生把毕然和曼榕姨安置在酒店。
两人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已经是深秋了,莫若衣服穿得少,此刻已经有些寒意,毕生把身上的外套脱下就要给莫若穿上,莫若推脱不得,只得随他去了。两人走到b城的中心公园,中心公园现在这个时间,正是人少的时候,“我们在那个椅子上坐一会儿吧。”毕生突然指着前面说。
毕生坐着坐着就靠到了莫若肩上,莫若本来想发作推开他,究竟没有忍心。他睡得极沉,连黑眼圈都可以看得见。在林家的这些天,他的累她看在眼里,旁人说他冷血,可是他屋里的灯整夜整夜的亮着,他这几天应该都没有睡着过。
公司的事情她其实也有些听闻。吴世高似乎已经和他公开较劲,连香港那边也参与进来两人的斗争。前些日子听曼榕姨说毕生频繁的联络德方香港的高层已经引起毕生父亲的公开不满。
“可是毕生能有什么办法。眼看着,他父亲要抹杀他这九年在公司的全部业绩,眼看着他父亲有意要培养吴世高当接班人。我就奇怪哥哥好好的不向着自己的儿子反倒帮着外人。”曼榕姨为毕生鸣不平的话,更引得莫若担心。
毕生很快就醒了,愣愣地看着莫若像是没睡醒的样子。莫若轻咳一声,悄悄地挪远了和他的距离。
他们再次往前走的时候,毕生突然开口。
“我记得那时候我爸爸来找我,外公黑着脸不让他进门,他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我拉住他,跟他说,‘我要跟我爸爸走。’我一根一根掰开他拉着我的手,连再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怕我看到他的一头白发会忍不住要走。
我们之后都还有联系,谁都没有再提那天的事情。可是,我一直很想跟他说声对不起,我一直很想告诉他,我从来没有恨过他,离开这里仅仅因为这里让我窒息,还有,跟爸爸走是妈妈身前最大的执念。
小的时候,我很恨他,恨他的不近人情,母亲每次提起他留的眼泪比提起父亲还多。外婆还会偷偷帮衬我们,他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一个魔鬼。
可是母亲死后,是头发花白的他牵着我回了家。
他总是微微怔着失神,我在的那一年里,他连眼睛都不正视我,我知道他不是讨厌我,他只是不敢看我,他觉得对我有亏欠。
我一直咬紧牙关不告诉他妈妈原谅了她,也让我原谅他。我享受他追悔的痛苦。
也许我根本不应该出生。如果我不出生,妈妈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他们一家人还是完整的一家人。而父亲,也不用随时提防着我夺他的权。”
他用极克制的表情和语调述说着对林校长的追思,可是眼睛是红的。
“老实说,我对b城和b城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可是,真的很奇怪,离开的这些年这里的人事总是会让我不时地记起,有时候居然有种朦胧的美感。可是现在真正回来了,才发现可能是我的记忆有了错觉,b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也没有童年视角里的那么差。”他苦笑着。
她可以想象作为私生子的毕生,在二十几年前的b城的遭遇。大人的指指点点、添油加醋的妖魔化,同龄人的排挤、欺负与不知轻重的言语伤害也许还有暴力群殴。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握住他的手。
“我很讨厌b城,这里压抑、守旧、充斥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个人的隐私得不到尊重,每个人的生活都要被人评头论足,每个个体也被大环境挟裹着主动或者被动地窥探他人的生活,到最后大家都成了一样的人,好像从众是生活唯一的出口”
“文笔很好吧”她有些自得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日记里的一段话,这两天我翻出来,我都忘了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现在看来,我发现就算跳出b城,还会有下一个b城,不过是披了另一件衣裳。”
“所以,愤青莫若变成沉默者莫若了吗?”
莫若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是觉得既然环境没有办法改变,那就用别的方式保护自己。人只有一辈子可活,做自己最重要。所以,毕生,无论受到谁的质疑批判,不是你的错,都没有必要压在心里。”
毕生若有所思地看着莫若,“莫若,你把我对你说的这句话又还回来了。你知道吗,这句话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莫若看着他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毕生,那个人是莫非吗?”
毕生看着莫若的眼睛,她的眼睛明明在求他不要告诉自己答案,可是他还是一意孤行地点了头。
她开了这个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她松开握着他的手,强装着笑意,“毕生,说说你和莫非的故事吧。”
毕生走着的脚步慢了下来,“莫若,你确定要听吗?”
她犹豫地说,“总是要面对的,我们之间的刺,总不能当作不存在。”
他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脸上竟然有了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