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06年的那次生病之后,伏见的心里就仿佛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一方面他还是喜欢须势理的,但是另一方面这个问题始终郁结在他的心里,如鲠在喉,难受的要命。
难道还有什么事是无法告诉我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伏见就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一尾被冲到了沙滩上的鱼。
他向窗户那边挪了挪,让带着暑气的风大面积的吹到自己身上。但是这个夏天实在是太热了,风吹在身上没有一丝凉爽的感觉反而让伏见身上的汗流的更多了。
他现在在八田的家里,是一栋已经有些年头的公寓,屋子里的墙壁贴的还是好多年前的壁纸款式,装潢也是几十年前的简易风格,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这里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家庭。和八田给人的感觉一样,是个普通的热血少年。
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也是一副普通的样子,到了中年微微有些发福的男人,把头发烫成小卷盘起来的女人,以及八田还在玩着幼稚游戏,穿着t恤和短裤,光着脚的弟弟妹妹。
八田的妹妹萌在伏见刚进门的时候就送给了他一个太阳花一样的微笑,现在正不嫌热的黏在伏见身边缠着他玩,两只眼睛亮的像小太阳。
看着那张明媚的小脸,伏见恍惚间意识到这才是普通小孩子的神情。须势理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初见的时候蓝眼睛里没有一丁点的光,就连漂亮的蓝色都仿佛被什么浑浊了一般。
伏见轻轻的呼了口气,把萌从自己的身边提溜到了那边自己玩着的实身边,他有点困了。
只是这一觉下来,伏见做了一个已经有十年没有做过的梦,那个被自己焚烧的蚂蚁观察箱。
他皱了一下眉头,记得须势理曾经说过她将自己的梦境和她的连在一起了,所以伏见已经不会再梦到那片青蓝色以外的梦了。
是须势理出了什么事情吗?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伏见才发现,最近须势理来找自己的频率已经大不如前,就算是出现了一般也就只是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睡着之后已经不会在梦中与须势理相见了。伏见又仔细回忆须势理最近出现时的情景,似乎脸色也是很苍白的样子,难不成真的出了事情吗?
伏见有些惶惶不安起来,但是再着急也没有用,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找到须势理。他是个普通人,无法通过两人相连的的梦境反向追踪须势理的所在地。他曾经尝试着在网络上搜索素盏须势理这个名字,但是结果是‘查无此人’。他能想到的,两条能够找到须势理的方法都如同那个蚁巢一样,狠狠嘲笑了他的无能。
伏见的目光阴沉了下来,余光扫到了窗外的杨树和瓦蓝的天空。
八田家的窗户很小,伏见看不全那粗壮的古树和无垠的天空。
但是他看不见的,真的只是这些吗?
第一次,伏见认识到了自身的渺小,和这个世界,缓缓露出的獠牙。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没有追赶上的飞艇,和那沉重如深海的压力。
有些明白须势理为什么不肯和他说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由于栉名安娜是在父母的陪伴下以治病的名义住进七釜户的化学疗法研究中心的,所以在规定的探望日的时候,御槌高志会把安娜从最底层带出来,送回到三楼的儿童病房区的。
临走的时候,栉名安娜对正在练习格斗术的须势理说了一声再见。
须势理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的背影,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她终究是没有把真相告诉给栉名安娜,一方面御槌高志最近看她很紧,每天都会给她佩戴限制异能者能力的手环,让她无法使用真理之海与猿比古相见也做不到和安娜沟通,另一方面须势理还是心软,舍不得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和自己一样失去光彩。
须势理还记得,那一天的安娜,在注射了1mm的麦比乌斯之环之后,眼泪在眼眶上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你怎么不哭呢?”须势理已经习惯了残留的疼痛,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巫女服,看向了还躺在手术台上的安娜。
“因为想好起来。”安娜的身体还在微微的抽搐,这是剧烈的疼痛后留下的后遗症,须势理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注射这种药的时候那种,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绞碎的疼痛感,但是安娜却露出了,一个让她看了觉得很难过的微笑来。
“……好了你想做什么?”伸手,又缩了回去,最后须势理还是将手放在了安娜的额头上,在进入实验室之后手环就被取下了,运用能力将安娜身体上残留的大部分痛感分到了自己身上,这些疼痛对她来说就是九牛一毛,已经习惯了,甚至不觉得这是疼痛,也完全不会影响行动。
安娜没有马上回答,她发了一会儿呆,才说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放了番茄酱的蛋包饭。
须势理默默无言。
这种心情她无法体会,但却觉得弥足珍贵。这是小女孩生命里最后一束阳光,即使是虚伪的,须势理也没法狠下心来破坏。
从此以后她不再和安娜说话,只是默默的,在试验结束之后,用能力分走她身上残留的疼痛,希望她能坚持的更久。
可惜她没有。
“死亡拉开了命运的序幕,请保持缄默吧,从现在开始,踏出一步,阳光就会消失不见~”德累斯顿趴在须势理的肩膀上唱着没名字的歌,长长的黑头发盖住了须势理半个身躯。“被垂青的人啊,你注定要与所爱之人分离~”
“她会重新回到这里来。”须势理蓝色的眼眸如一潭死水,像是儿时一样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没错的。”德累斯顿松开须势理,站直了身体,半透明的手掌抚上了自己眼睛的位置。“她还是会回到这里的,她的一生都将被这里改写。”
“那我呢?”
“你的一生由我来改写。”
德累斯顿执起她的手,像是中世纪的骑士那样在须势理面前单膝跪下,轻轻地,吻在她的手上。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公主殿下。”
德累斯顿的声音诚挚,然而须势理注视着她的时候,所见的依旧是在黑雾遮挡下模糊不清的面容。
“我想看看你的脸。”她说。
德累斯顿微笑着,至少感觉上是微笑着的,女人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就是笑着,注视着她。
“不可以吗?”
头一次,漆黑的女人做出了一个‘困扰’的动作。
“这不是我的脸啊。”女人站起身,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这张脸是我从一个人手里拿来的。”
“那个人,是谁?”
女人的语气的语气有些怀念又有些疲惫,这个在须势理眼中似乎无所不能的女人露出了她最柔软的一面,其实褪去了德累斯顿石盘的外衣,这个石盘意识体其实也是一个会受伤,会累,会怀念什么的人。
德累斯顿没有说话,她还沉浸在那段不为人知的悲伤回忆里吧?
须势理也不说话,她的手轻轻的牵着德累斯顿的手。
“那个人已经死掉很久啦,死之前的时候把脸给了我。”沉默了很久“是个我很难忘记的人。”
“永远也不会忘记吗?”
“嗯,永远。”
栉名哲哉和栉名亚悠梨死了。
他们驾驶的小轿车在沿海公路上撞翻了围栏冲出了公路,在坠落的过程中油箱起火导致了爆炸,最终只打捞上来了小轿车烧黑的金属框架,那两个人的尸骨已经烧成了灰,洒落到海水里再也找不到了。
“那就这么结案吧。”身着黑底金纹神官服,戴着黄金兔子面具,腰间佩着长刀的少年这么说。“毕竟已经什么也找不到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闻到了少年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刚想说什么,就觉得有什么又长又冷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腰。
回头一看,一个和少年同样穿着打扮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抵住他的,是少女乌黑的刀鞘。
老警|察的上司是个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今年是他任职的最后一年,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知道这些兔子是什么身份,不想节外生技的他立刻跳出来打圆场。
“我都说了,黑川你感冒了就不要出来了。你看,鼻子都不好用了吧?”他这么说着,用胳膊勾上了黑川的脖子“既然什么也找不到就结案好了,嗯,就这样就好了。”
这么说着,他的余光看见那个新出现的少女放下了刀鞘。
“那就麻烦你们了。”少年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那么就以驾驶者疲劳驾驶结案吧,黑川,我们回去通知死者的家属来做笔录。”
上司拉着黑川就像车那边走去,但黑川似乎还想说什么,被老上司一把捂住了嘴。
“还是闭嘴吧,这种事情我们管不了的。”直到车开出很远老上司才来口教训“有些事情上要学会把眼睛闭上。”
“正义是好事。”老上司狠狠吸了一口烟“但是也得有命去正义。”
最终,相关部门还是以栉名哲哉疲劳驾驶而结案了。栉名哲哉的妹妹栉名穗波来做了笔录,两人的遗孀栉名安娜的抚养权也一并转交给了栉名穗波。
“你难道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待那两个普通人的车子走远了,素盏田心摘下兔子面具,将刀重新挂好,这才看向了一直出神望着海的素盏湍。
“可是你还是出手帮我了不是吗?”素盏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田心的身上,也摘下了兔子面具“你也是偶然经过这里吧?然后正巧就看到了那个人发现我身上有血腥味,想也没想就出手了。”
他笑了起来,脸颊白白净净的。
“下意识做出的动作是最真实的反应,我很高兴哦,姐姐你还是喜欢我的。”
“你是我的弟弟,我当然会帮你。”素盏田心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但是比起这个,现在更重要的是素盏湍为什么要杀那对夫妻。
“回答我,为什么要杀普通人?”
以前的时候这个小弟弟还是个只知道欺负妹妹的混小子,只有妈妈管得了他。妈妈死去以后他就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偏执又不可理喻起来,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加入她们救须势理的计划,要不是市的提醒田心真的看不出湍居然想杀了须势理。
“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连谎言都懒得编造,素盏湍摊了摊手“姐姐啊,我们就不要互相干涉了怎么样?”
“你今天看到我是偶然,但是你会出现在这里就不是偶然了吧?”
“这条路再往前就是‘中心’的所在地,姐姐你去中心干什么?那边的工作似乎不是你的职权范围啊。”
素盏湍的一席话让田心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是来自弟弟的提醒,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面上。”
“赶紧回去吧,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他盯着她的眼睛“你想做什么连我都知道了,那个自称父亲的人怎么会不清楚?”
素盏湍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这个世界上能证明妈妈存在过的人只有你了,请好好的活着。”
他的眼中是深切的乞求。
以上这些昭示着风雨欲来的事情伏见一概都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和八田从他的家里出来了。
今天是暑假的倒数第二天,美咲那个家伙在终端中跟他哭诉作业完不成了,他才过来看美咲抓狂炸毛的样子的。但是小实和小萌实在是太吵家里又太热,两人决定到美咲家附近的图书馆里赶作业。
当然,赶作业的只是八田一个人。伏见的暑假作业早就已经完成了。
因为须势理的事情伏见内心有些烦躁,所以在一分钟到了以后也没有把扇子从八田手里拿回来,最后还是八田把扇子塞进手里才让伏见清醒过来。
“我说猴子,你怎么怪怪的?哦哦,我知道了。你不是中暑了吧?”
他有点担心的凑近看了看伏见的脸色“那边有冰激凌贩卖机,我去给你买一个,要香草的是吧?”
现在已经是八月份,午后的阳光像是把地球塞进了烤箱里一样难受,就算是树木的阴影里也是一样的,脚底铺着的红色六边形地砖几乎都要热出气来,人们都躲在空调房里不出来,宽阔的马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伏见热的不想说话,点点头就向贩卖机走过去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身为应考生的我们要被赶出来啊?”八田啰啰嗦嗦的抱怨着“那两个小鬼也是,那么热还闹得震天响……”虽然说这弟弟妹妹的坏话,但是八田的脸上并没有怨怼之色,就是普通的唠叨着。
“嗯嗯。”伏见意味不明的应和着,按在香草冰激凌对应按键的手停顿了一下,收回手指选择了须势理喜欢的巧克力味冰激凌。
“总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啊,一眨眼都要选择高中了呢……”八田成绩不好,这次叫伏见来除了要补作业之外也有求伏见帮自己补补课的成分在,可惜他似乎不是学习的料子,伏见说的那些话在他看来都是如同天书一般。“伏见你肯定是随便选的吧?我就要犯难了……”
“那是因为你笨,笨——蛋——美——咲——”故意拖长了声音,这种鬼天气和心里的火气搅合在一起让伏见难受的要死,于是说话也不客气了起来,算是一种发泄。
“说了不要在外面叫我的名字,死猴子!!!”
“哼!这种时候就要祈祷自己可以把知识硬塞进去,笨蛋的爆发力都是很大的。”
“你说谁是笨蛋啊?!!!你这个戴眼镜的猴子!!!”
两人斗了一会儿嘴,伏见感觉心情也终于好了一点。
“我想啊,反正也上不去什么好的学校,干脆就不去了吧。”八田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闪闪发光“与其在高中还要和大人们互看不顺眼,还不如就不去了。”
“行啊,反正也只是一些装模作样的人。”
“干脆等毕业以后就出去租个小房子住吧。”八田凑过来,一脸的不怀好意“把那里当成我们的基地。”
“你想啊,我家那么小住五个人太挤了,镇目町有好多地下的房产中介呢!就算是什么也没有也会愿意给你介绍房子的!”
“你要不要一起来?我们可以睡上下铺!”
八田边说边比划着,一脸的兴致勃勃。
他的话让伏见心里一动。
我们的,基地。
“……你只是想让我承担房租吧?”推了推眼镜,伏见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八田的真实用意。
“嘿嘿嘿。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啊。”
八田摸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
“我会去打工承担一半的房租啦,当然也会把家务活都揽下来,猴子你是不会干这些的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就收起了笑容。
“我可是知道的,伏见你一个月总是会到网吧还是什么地方住上几天,是因为你家里有人吧?没人在的时候才回去的,有人在的时候就不回去的家……你是不需要的吧?”
八田这个人确实是一个单纯的,不会耍心眼的热血笨蛋,只是有些时候,会说出一些直戳人心的话。不是一百分就是零分的人,伏见是这么评价他的。
伏见直愣愣的看着说出了一百分话语的八田,
“干什么啊?”他有点不好意思,故意语气凶恶“看什么看!?我又说了很奇怪的话吗”
“……没有。”就是说了和须势理很像的话。他咽下了后半句。
曾经须势理也说过,会在他身边,陪着他。
小拇指许下的约定,你还记得吗?
八田说完那番话之后,那些久违了的寂寞感又一次向伏见袭来了。
这些日子你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为什么你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
原来我不是不想你,只是我已经不敢想起你了。
真正的孤单都是两个人相处之后的事情了。
可是我害怕了,所以不再想起你了。
“……还是要想办法弄到房租啊。”伏见轻声说。“去弄一些稀有的游戏卡片来换钱吧。”
“哦哦哦!你这个家伙果然厉害!还有这种方法啊!”
两人吵吵嚷嚷的向着图书馆的方向缓慢前进,八田兴奋的说着自己的奇妙构想,引来伏见不间断的吐槽。
“要有可以开合的屋顶!能开出飞机的那种!要说这才有基地的感觉啊!”
“找你这样说还是地下室带感,在里面放着超级计算机啊什么的,各种美咲你看不懂的按钮。”
“是那种有管道的吗?把水抽干了才会露出来的?你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事情啊?”
和八田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伏见把快耗尽电量的终端机揣进书包里。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携带随身电源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