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公手捧卷书站在院落外面一棵柳树下,背后抄着双手,他身上穿长布衫,衣衫虽旧却整洁合体,仔细看的话,就会注意到在他两个袖口处均打着齐整的补丁,再看陈相公其人,长的面方耳阔,神采奕奕,一眼便知是那种相貌堂堂风流倜傥之人物。
他嘴里念念有声,突然他停止了吟咏,俯下身去凝视那处在正午阴影中的一束浅黄色小花,花柔弱却透着娇艳,清香淡雅。
他伸出白皙的手指去将花采下来,放在鼻前双眼微闭,神情陶醉。忽然他眉心不自觉地凝了一下,扭头一看,却是他老婆秦香莲挑着两只空粪桶从不远处正向家中走来,那大粪的气味已经由着春日的清风提前传了过来。他手里依旧捏着那花,却迈开大步迎上前去,走到得莲的跟前,陈相公伸手便要去接那桶。嘴里边说道:娘子,你受累了。
香莲摆摆手,冲陈世美温柔一笑。
相公,快别动手,小心脏了你的衣衫。说着自己把粪桶从肩上卸下,放在院落外的猪圈里,猪圈里一头小猪看到香莲就象看到了亲人,急不可耐地哼哼,翘着颗小尾巴,围着香莲直转圈,香莲从一个泔水桶里舀了一勺稀菜汤子倒进小猪的石槽里,小猪这才屁颠颠地从香莲身边挤过直奔石槽。
香莲疲惫不堪地走出猪圈,等在一旁的陈世美赶忙从袖里扯出一条丝巾要为香莲擦拭汗水,又被香莲一手挡住:我还要先洗洗去呢。
娘子先请,陈相公做出一个绅士动作,香莲报之一笑,夫妻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屋,香莲喊一声,莲儿小伟。
两个孩子都应声出来,小伟在前跳跃着,口里亲亲甜甜的的唤着娘,上前来牵住了香莲的手,小莲却是打好水,肩上搭条毛巾手端木盆跟着走出来,也甜甜的唤声娘,便将水盆递了过去。
香莲欣慰的看了女儿一眼,接过水盆,就在外头树底下脱下外衣,洗了手脸,陈相公一旁低低唤一声:娘子,等一下。
香莲看着相公,陈相公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为香莲整了整凌乱的头发,接着变戏法似的把先前采下的那一束花插在了香莲的秀发上,夫妻两个眉目传情地对视着,隔壁琼花出来倒水,恰恰看到这一幕,低声唤栓子,你来。
铁栓走出屋来,琼花朝他努嘴示意。铁栓站在檐下,扭头看隔壁,不由地一脸鄙视道:这陈世美拿个破草就把香莲哄的那样乐呀,香莲可真不是一般傻。声音不小,琼花受惊似地赶紧把铁栓往屋里头拉。
这边小伟鬼机灵地瞅瞅爹又看看娘,捂着嘴直笑,冷不防被陈相公从后脑上炒一爆豆,小伟捂着后脑勺不满地大声嚷起来,娘,你相公打你儿子了,你管不管?
香莲也嗔怪道:瞧你们爷俩,瞎逗。可是小伟你要注意啊,说话可别没大没小的。
屋里,小莲已经摆好了碗筷,一家人围在桌前,面前的盘里放着几个黑色的菜团子,一只碗里放着两颗鸡蛋,还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
小莲把一颗鸡蛋放到爹的面前,另一颗放到娘的面前说:娘,这些天来您总是做累活,就吃一颗补补吧?我看家里的红糖放了许久,以后天热怕是要化了,所以就自己做主给您和爹冲了一碗,娘,你不会怪我太浪费了吧?说着,一脸期待的看着母亲。
香莲慈爱的看看女儿,笑着摇摇头,又看看儿子。小伟很自觉地拿起一个菜团子,咬了一口,似是难以下咽。香莲剥开鸡蛋,递给丈夫,陈相公却夹出又放到儿子碗里,小伟拿出鸡蛋来,又放到姐姐小莲的碗里,还讨好似的冲着小莲一笑。
小莲说:没白疼你。说着一只小手伸到碗里又把蛋捡了出来,再次放到娘的碗里。
秦香莲笑笑说:这个给你爹吃吧,你爹日夜读书,最是辛苦。又转向丈夫道:相公,你就别让了,你是一家之主,咱们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理应吃好点。说完把鸡蛋夹到陈相公的碗里。回过手来再剥另一只鸡蛋,剥好后从中间折开,给儿子和女儿一人一半,说:吃吧,再不吃就凉了,莲儿小伟吃了长大个,娘不爱吃这个。两个孩子这才接了过来。
陈相公说:孩子们吃吧,爹今年一准会考上的,到时候,爹做了官,让你们天天吃鸡蛋,叫你娘给你们煮着吃,炒着吃,拿油炸了吃,吃的让你们看见鸡蛋就好害怕的说,饶了我吧,再也不想吃了。
那娘三个看到他这个样子全给逗笑了。
小姐俩细嚼慢咽地品尝着分给自己的那半个鸡蛋,这可是难得才吃上的美味,一般是在过节或是生病才破例吃到的佳肴噢,还每人喝了两口红糖水,在姐弟两个眼中,这就是幸福生活的全部意义,又香又甜,回味无穷。
夜晚来临的时候,隔壁琼花把一头秀发披洒下来,坐在梳妆台旁,用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拢着,大炕上铁栓父子俩躺着,炕上墙的下半截都吊着米黄色的墙围子,窗户上垂下同色的窗帘,黄漆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屋里的色调温馨中透着祥和。大宝盖着床红色丝绸被子已经甜甜睡去,嘴角溢着口水。
铁栓躺在床上,猴急的直催:媳妇,快上来呀,晚上还梳个啥呀,上来速速点上一炮。
琼花没接他的茬,手里摆弄着那根银钗,若有所思地说:栓子,你说那陈相公手里拿的那小野花真能比这钗还好,香莲愣是欢喜成那样,别是装的吧,她成天个在地里除草,啥样的草没见过?不过呢,话说回来了,陈相公平时地边都不踩一下,没准他是真心希罕。你说这读书人跟旁人就是不一样呵,不过,也不至于希罕成那样哟,不然就是装了,可要是两口子还成天装来装去,那得多累呀。
啥稀罕,她秦香莲倒是想带钗,可也得买的起呀,她家只卖不买,就算是真的爱花,照我看,这女的爱花,还有一说,这男的,一大老爷们爱花,八成是脑子有毛病,精神不正常。你没听歌词上都说,小子爱花怕媳妇呀。铁栓用不成腔的调哼唧着。
琼花脱衣上了床,坐在被窝里,拿一双细长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铁栓,那我问你,你爱不爱花?
铁栓一把掀开被子,把琼花拉了进来,嘻皮笑脸地说,我不爱花,可我照样怕媳妇,来吧。说着从被窝里欠起身,向桌上忽的一大口吹灭了灯,两人裹在被子下头就热火火地动作起来。
香莲家的卧室里,桌上那盏小油灯释放出昏暗迷离的灯光,屋里的一切显得影影绰绰的。可是环顾四周,却不难发现,这里整个一艺术的世界。进门的正面墙上张贴着各类字画,有随意涂鸦的,有充满童趣的,当然也有收藏价值越极高的字画,分别出自陈相公父子三人之手,正是陋室里住着志高之人。
对面的墙上张贴着一张香莲与一双儿女的画相,画的惟妙惟肖,与真人无异。画的旁边斜挂着一盆奇异的盆栽,盆栽底部开满油黄色的花,一路向下伸展开来,那盆里面却长出绿油油的麦苗,只管向上生机勃地延伸。妙趣横生,细看会发现原来是一个绿色的萝卜,在里面挖成筒状,再在上头撒上小麦种子,春天的季节里,萝卜底部便会长出娇艳油黄的花,麦苗渐渐长大呈现出的自然是一派勃勃绿色,创意与情趣兼顾。妙不可言。
画的下面是一个大型书柜,书柜高有一米半,上下分好几层,最上面那层放着些奇形怪状的木雕或泥塑的小玩艺,充满了童趣,下面的全是书,整齐地摆放着。
书桌旁放一把椅子,香莲坐在板凳上编草帽,炕上放着一张矮木桌。陈相公正屈腿手把手地教小莲练字,小莲写好一张,父女两个端详着,都很满意,对面小伟困的把头伏在桌上,书落到了桌下。
陈相公看了,叫道:小伟,脱衣睡吧。又对小莲说,莲儿,你也收起,早点睡吧。小莲抹抹眼睛,答应着。炕上香莲放了活计,铺好炕,把小伟抱过来,轻声唤着。小伟睡沉了,由着他母亲为他脱下了衣服,放到被窝里,小莲也自脱衣睡下。
夫妻两个都俯身看着熟睡的一双儿女,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抬头看着对方。陈相公一把揽过娘子,香莲便顺势倒在丈夫的怀里,满眼柔情地望着相公那俊俏的面孔。
只听相公道:娘子,我常想,人活在世上何必追逐名利,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心足矣,夫复何求呀?
我也一样,相公,只要看着你开心,孩子们健康成长,我就满足了。
娘子,你嫁给我后悔吗?
相公为什么这样说呢?
唉,陈相公深深叹息一声:娘子嫁来之前,也是家境富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千金,如今却为我付出了太多。为夫真是惭愧。
香莲闭着眼睛道:相公,你不要说个嘛?
陈相公:我知道,我心有不甘,想我陈世美饱读诗书二十余载,竟不如铁栓那个莽汉挣得家资容易,不能让你和一双儿女衣食无忧,还要累娘子养活一家人,我枉为男人。
香莲睁开眼睛,灯光下丈夫一脸的凝重和悲伤。
她伸手抚摸着丈夫的脸,柔情脉脉道:相公,嫁你我无怨,从前是,现在也是,将来仍是,不管将来你是否发达,我和孩子们都会深爱着你。
说着,她亲昵的往相公的怀里拱了拱,继续道:铁栓怎么能和你比呢,你们不可同论吗,他是有力气,可也只限于种地,相公却有满腹经纶,若被赏识定能安邦定国。所以呀?她抬起头来,调皮地刮了一下相公的鼻子:你一定要拿尺之所长衡量寸之短,岂不是聪明人犯起了糊涂吗,总之不能为一时不得志而灰心啊。我想要怪只能怪那些考官有眼无珠,不识人才。
娘子,你真是我的好娘子,闻娘子一席话,胜读十年圣贤书,小生佩服。
陈相公拿脸蹭着娘子的发丝,心底涌动着浓浓的爱意。忽然他好象想起什么,精神瞬间大振。
对了,娘子,前天我去镇上遇见张荣,你知道,他比我还惨,考了多半生,如今六十岁的人了,还只是一介秀才,他曾说此生不再赶考。可前天一见,他竟分外精神地告诉我,去年的科举考试中,主持各级考试的官员,但凡徇私舞弊的,都被革职流放严重者还被下狱呢。听说皇上要严整考风,也许还会增设恩科,那样秋后就又能参加考试呢。
要是那样真就太好了。香莲由衷地为相公高兴。
我也依稀听说今年朝廷上重用的几位大人,都为官耿直,是凭借真才实学入朝为的官,若有他们来主持科考,想来会公平选拔贤才呢。他们真该上书皇上,大兴科举,选拔人才,张秀才这回摩拳擦掌,老骥伏枥,要再拼一回呢。
真的,果然如此就太好了,这些大人到时若能够亲自监考,不象前几任考官那样昏聩,该是多少学子的福音呀。相公,那你的才华也一定会受到赏识喽。香莲满面放光无比开心地道。
是呀,也许老天爷真的要开眼了,我陈世美出头之日将不远矣。他日我若考中状元,娘子就是状元夫人,到时良田何止千顷,将会有穿不尽的绫罗绸缎,数不尽的奴仆婢女,看他张铁栓和琼花还敢小瞧我们不成。
最重要的还是能够光宗耀祖,我也可以无愧于公公婆婆临终的嘱托。可惜婆婆公公未能等到这一天了。说着,仿佛被陈相公描述的美景即刻就在眼前,香莲感动的拿起手绢拭泪。
娘子,这些年你辛苦了。
不,相公,女人当如此。
早点睡吧。你累了一天了。
香莲这天下来也着实倦了,她打了个呵欠说,相公,那我不陪你了,你也早点休息,不要熬坏了身子才好。她便躺在孩子身边睡了。
陈世美给香莲盖了盖被子,又给两个孩子揶了揶被角,做完这些,他觉得一股睡意袭上身来,他打起了呵欠,下床打了冷水,洗过面,才又面色坚定地拿起书来,挑灯夜战。一直到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白,早起的公鸡打鸣,困倦至极的陈相公伏在书桌上,嘴里吟咏着进入了梦乡:“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他做了梦,梦里,他喜中状元,穿着红色锦袍官服,神气活现地坐在自己金碧辉煌的新府里,成群的俏丽奴婢捧着香茶美酒围在一旁侍奉,陈相公嘴边淡出了口水。
香莲披衣起身叫相公,陈相公睡实了,香莲怕弄醒他,轻轻地给往他身上披了一件斗蓬。自己叹了口气。下床劈柴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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