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得到都城临安失守,皇帝跳海的消息时,月瑜并不奇怪,她对自己的那个家族并没人太多感情,相反倒是听说了不少家族内部互相勾心斗角、外部诬害构陷忠臣的事情。像他们这样能守得住江山,才是怪事,可终归是一家人,她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闷闷不乐,把自己关在医馆的后院,一句话也不说,更不关心孙承做了什么。
一日,孙承突然敲门,道:“我们去大都吧!”
“大都?去大都干嘛?”月瑜奇怪地问。
“收拾东西,过两天启程。”孙承并不回答,只是吩咐。
“我不想去。”
孙承的脸黑了下来,这些年来,月瑜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虽说月瑜是公主不假,可也是他把月瑜从乞丐窝里救出来,一直照顾至今,怎么现在就……再说了,安童派人传来话,宫城里有他要见的人,请他务必前往,他知道安童与真金的关系,所以他一定要去。
“驻守益州的靖王对大元示好,结果现在整个云南避开了战祸,靖王的一家还被请到了大都,当朝圣上对他们礼遇有加。”这么多年过去,孙承学会了看结果,不看过程。
月瑜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屋,心生闷气。
如果可以选择,她一百个不愿意,可是,自八岁开始,她就跟着孙承,若要离开,谈何容易?
无论她的家亡和国破与大都的那些人有没有关系,他们始终非我族类,靠近他们,与他们一同生活,始终让人难以接受。
两日后,月瑜还是跟着孙承走上了赶往大都的路,纵使有一百个不愿意,她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在哪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太医院新进了两位医官,两人一老一小,名叫孙承孙瑜,老的是小的师傅,说是太子以前在汉地读书时常用的医官,现跟随进宫,主司太子身体调理,旁人也未多注意。
安童并不在宫里,而是一个叫全向西的人联系的了孙承,孙承只是猜到要见的定是故人,可没想到那位故人,竟是他的结发妻子谢云翠!
“小翠,我是承哥啊,你认得我么?”孙承蹲在一个目光呆滞的妇人面前,眼圈通红。
“让开,让开,我要洗…衣服……”一个身着灰色粗布衣裳,满头银发的妇人抬起湿淋淋满是泡沫的手,推开了孙承。
“小翠,小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我是承哥!”孙承一脸的酸楚,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别挡着我!”妇人挪了挪木盆,把脸别过一边,完全不看孙承,继续蹲着搓衣服。
“孙大夫,你起来”,全向西看着这眼前的一幕,心头发酸,扶起了孙承,“尊夫人应该是受了不少惊吓,失意了。”
孙承激动得发抖,“是谁害了小翠?”
全向西小心翼翼地说:“王资谦在淮山村利用过尊夫人!”
“王资谦!”孙承紧紧地握着拳头,满脸通红。
全向西用力地抓着孙承的手,生怕他做什么傻事。
良久,他想再去牵谢云翠的手,被全向西拦住了。
“孙大夫,也许这里最安全。”全向西摇着头叹了口气。
孙承看着一直低头搓衣服的谢云翠,全身发抖却一语未发,最后竟默默地离开了浣衣局。全向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也只得住口,待他日再议。
可是,全向西没有等到他日。
不过三日,宿卫军就来报,医官孙承和二皇子芒哥剌门客高丽人王资谦发生了械斗,医官重伤不治,身亡。
忽必烈大怒。
“宫城里无法无天了?还是医官和门客?如果你们没有能力保护宫城的安全,那你们就到战场上去,自己去保护自己的安全!”
忽必烈招来宿卫军统领哈兰德,狠狠地训斥。
磕了不知几个头,认了不知几次错,哈兰德终于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御书房,他觉得很委屈,太医的提拔和选任他管不了,二皇子收留什么样的门客他也管不了,可这两种人在宫城里械斗,他宿卫军就要管了?但同时也觉得很奇怪,他们怎么就能发生械斗呢?
一直到全向西,来给他讲清楚了个中微妙的关系。
全向西是哈兰德的弟弟哈兰术带来的,哈兰术称此人善于观察,精于心计。
“请教先生,皇上为何如此恼怒?”
“你知道孙承是谁的人么?”全向西不紧不慢地回答。
“听说孙医官的徒弟负责给安真姑娘调理身体。”哈兰术尝试分析。
“就是说孙承是太子的人,那王资谦呢?”
“那王资谦的名堂可多了,据说他是高丽派到前朝的质子,现在又投靠到大元来了,现在是二皇子的门客。”哈兰术恨不得把自己知道全说出来。
“没错!那么这两人的械斗,其实是什么人的斗争呢?”
“啊……对啊!”哈兰德恍然大悟,“太子和二皇子……皇上最不喜欢兄弟之间争强好胜了。”
“所以皇上之所以把你召去御书房斥责你,其实是斥责他们俩,你只不过因为官职是宿卫军统领,负责宫城安全罢了。”
“这么说……我就是个替罪羊?”
“这宫城里一有个风吹草动,哪次不是人尽皆知,你觉得太子和二皇子知道你挨骂了么?”
“知道,知道,肯定知道。”
“他们既然知道了你替他们挨骂,他日必定会多照顾你几分。”
“真的吗?”
“太子的为人,你应该知道,不信,问问你弟弟?”
哈兰术点头。
“所以,干好你的宿卫军统领,什么也别多想,什么都别多事。”全向西拍了拍哈兰德的肩膀,像是鼓励又像是叮嘱。
哈兰德是武人出身,谋略水平远低于手脚功夫,听到全向西这么一席话,非常满意,乐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哈兰术也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认为自己找对了人,终于能让哥哥宽了心。
笑够了,哈兰德突然神叨叨地问全向西:“那先生以为,太子和二皇子,谁能够……”
全向西大惊,脸都变了颜色,害怕道:“哈兰统领怎会说此大逆不道之话?小心你的脑袋!”
哈兰术尚不知缘由,傻愣愣地问:“怎么了嘛?”
“太子既然都是太子,二皇子何以与太子相提并论!”
“可二皇子在宫城多年,各部都是他的人啊,说起来,二皇子也对我也还不错。”
“那这时候你就要站对阵营了,太子都已经是太子,皇上随便是不会废立的,二皇子再厉害,也拗不过皇上。”
这时,哈兰术也插嘴了:“哥,你说的我不懂,可是我们太子可好了,仁慈又善良,对我们都很好。”哈兰术很单纯,只要是真金的好话,他从不吝啬说。
全向西神神秘秘地在哈兰德耳旁说:“若哈兰统领信我,那就站在太子这一边,有百利而无一害。”
哈兰德看着全向西神神秘秘的样子,更相信他说的话了。
真金原本就不在大都长大,这些年又是在外领兵征战,并不了解大都的诸多事务。他虽受皇命,以太子之名统领中书省,可中书省的关键部门枢密院却一直被阿合马把持着,再加上东征一事与皇上意见相左,六部各大事他自是无法掌控。真金清楚地了解个中厉害,选择了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利用他幕府的众多眼线,默默地调查阿合马的党羽,等待一举搬倒他的时机。可这些权谋计数花费了真金太多的心思,让他忽略了某些人和某些事,直到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被人夹在宣慰院用来装点心的食盒里的。察必皇后在时,总会在午后亲自给东宫送来各种点心,真金每次都会陪着皇额赫吃。她仙逝后,真金就戒了这个习惯,以免睹物思人,伤心落泪,可不知今日,怎么又有人送来了?
送来食盒的人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宫女。宫城中宣慰院规定,主司食物的各级宫人,都要蒙着面纱,以免口鼻里呼出的浊气污染了食物。宫女进来时,真金在批阅文书,并未理睬,宫女也一直低着头,礼毕后放下食盒匆匆离去,当真金余光扫过食盒正想训斥时,却找已找不到人,只得悻悻地打开了食盒,信封就盖在一盘奶糕的上面。
“张顺已除,哈兰德可用。孙瑜可继续医治涂安真。”
这是真金近来手到的第二封密信了,不同于上一封信,这封信真金太熟悉了,刚劲的小楷赫然写于奶黄色的信笺上,那是安童的笔迹。
他想起那日安童几乎是逃跑着离开了池州,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愤怒地把那封信揉成一团,用力地扔了老远,脸色隐约有些泛红,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起身去把信捡回来,平平整整地展开,眯着眼思索了很久,伸手又把信笺丢在火炉里,烧毁了。
信中提到了安真,他自然要先去延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