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雨渐停。
云爸爸和姨丈杯来盏往,在席间相谈甚欢。云暖吃完饭搬了张椅子坐到门口,雨后的清新空气带着泥土气息,让人不由得想深深深呼吸。
宝仪趴在云暖的椅背上,问云暖:“姐,我觉得丞画哥是喜欢我的。”她下巴磕在云暖的肩上,无意识地转来转去,转到肩骨就滑一下,声音里满是困惑,“可他为什么不接受我呢?要不姐你帮我探探口风吧?”
云暖受不住痒,推开她,回头瞥向客厅。骆丞画坐在饭桌旁,刚好朝门口看来,两人视线交会,云暖扭头看着宝仪笑:“人就在这里,还需要传声筒吗?这样好了,我帮你把人叫出来,有什么问题你当面问清楚。”
然后不等宝仪拒绝,她扬声道:“丞画哥吃完了吗?宝仪有事找你。”
宝仪没想到云暖不仅拒绝,还反摆一道。印象里她这个表姐是出了名的好说话,有些事她即使不情愿,但只要别人开了口,她碍于情面再勉强都会答应,从来没有这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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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丞画很快过来,宝仪急得去拉云暖,不料云暖先一步起身离开。她气得跺脚,看着跟前的骆丞画,紧张得脸都红了:“丞画哥……”
骆丞画不动声色地看着躲到屋檐最远角落的云暖,声音清冷:“什么事?”
宝仪扭扭捏捏的,小女儿情态尽现:“刚才和姐姐聊天,说丞画哥你回来后,都没请我们去家里做过客呢。”
言下之意是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到家里吃饭?可惜骆丞画就跟听不懂似的,反问:“你姐姐这样说的?”
云暖故意腾出地方留给宝仪和骆丞画,但屋子就这么大,外面又在下雨,她离得再远,还是依稀能听到那两人的对话。她不想听他们说什么,觉得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又忍不住偷偷地好奇,好奇骆丞画和宝仪究竟会说些什么。
宝仪知道云暖和骆丞画关系匪浅,却不知道云暖早就登堂入室不知多少回,这时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出乎她意料的,骆丞画竟然微微一笑,然后他故意提高声音,意味难明地道:“你姐姐没告诉你,我刚回来她就登门拜访了?”
宝仪“啊”了一声,大吃一惊。
大吃一惊的还有云暖,她没想到骆丞画会这么直接。
骆丞画看着宝仪,神色温柔:“宝仪,比起叫我哥哥,我更愿意有朝一日你能叫我姐夫。”
宝仪一下子脸都白了。
“很抱歉,我以为我说得够明白了,看来还是太委婉了。”骆丞画说完,转身坚定地朝朝云暖走去。
云暖被那句姐夫雷得外焦里嫩,反应过来时,骆丞画已经走到她跟前。她来不及避开,就被骆丞画握住手,牵着拽回了屋。
屋里的人看到两人这副架式,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子。外婆率先发话:“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骆丞画把云暖按坐在沙发上,微笑回道:“没什么,外面冷,我怕小暖吹风吹感冒了,就拉她进来坐。”然后他跟着坐下,取了个橙子,边切边道,“吃橙子吧。”
云暖没办法当着长辈的面发火,只能假装看不见听不到。
饭厅那边,阿姨还在奇怪:“小画,不是宝仪有事找你吗?你们说完了?”转眼看到宝仪背对着身杵在门口,她略略不满地道,“外面冷,你们怎么不喊她一起进来?”
云妈妈不乐意了:“多大的人了,冷还不会自己走进来啊。”
阿姨被噎,气得亲自走过去把女儿拉到沙发边,不甘示弱地道:“你也吃橙子,饭后水果对身体好。”
骆丞画刚切完一个橙子,闻言将刀擦净放回原处,然后他把切好的橙子整盘放到云暖跟前,捏捏她的手:“吃吧,很甜的。”
盘子里的橙子被细心地剔掉了皮和筋,片片鲜嫩多汁,那种橙黄亮得仿佛能刺痛人的眼睛。宝仪一眨不眨地看着云暖,云暖则从始至终低着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直到宝仪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云暖才伸手,一片一片吃干净盘子里的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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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暖连着几天没去学车,直到教练打电话给她,说安排她下月初场地考,让她抓紧时间多练车。
骆丞画那天从云暖外婆家回去后,第二天就急匆匆赶去s市,结果到了s市给云暖打电话,云暖依然不肯接他电话。他以为那天他说清楚后,两人的关系应该有所好转才是,可一转身又什么都退回到原点。
处理完事情他风风火火地赶回n市,直奔云暖的公寓,谁知扑了个空。确定云暖没有加班也没有回家后,骆丞画直奔学车点,好不容易逮着她,结果云暖一晚上没看过他一眼。
骆丞画猜测云暖心情不好,他风尘仆仆的,也是身心俱疲,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这几天我去了s市,家里出了点事,刚回来。”
云暖倒不是生骆丞画的气,她所有的困顿都源于自身,至于骆丞画,那是等她确定好自己之后才要考虑的事。不过忽然听骆丞画这样说,她心里奇怪的同时,还是礼貌地问:“还好吧?”
她不是看不出骆丞画的疲态,知道他这些天出差在外,回来还第一时间过来陪她学车,即使她全程没给他好脸色,他还是默默陪在一旁,若说她一点不感动,那肯定是自欺欺人。终究是自己喜欢的人,做不到视而不见,更做不到铁石心肠。
骆丞画本以为云暖不会这么快搭腔,结果她不仅开了口,还很关心他。这短短四字好像拥有魔力,让他一身的疲惫找到了释放与缓解的出口。他觉得为了云暖,即使再辛苦再劳累,那都是值得的:&还好。&
在云暖的印象里,骆丞画家甚少和亲戚走动。父子俩相依为命,后来骆丞画生病,辗转去s市求医,此后一直留在s市,连同骆伯伯一起再没有回来过。难道骆丞画说家里出事是……云暖只觉得舌尖发苦:“骆伯伯还好吗?好多年没看到他了。”
直到这一刻,骆丞画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与云暖中间隔了十二年。他满心的涩意,忽然觉得这些年的自己混账至极。这个他从小喜欢并深爱的人,无时无刻不让他感到温暖和快乐的人,他竟然把她搞丢了十二年。
他拥紧云暖,脸埋进她肩窝,闷闷地道:“爸爸走了,在我大三那年。”
“什么?”云暖震惊地无以复加。她推开骆丞画,不敢置信地道,“怎么会?”
记忆里的骆伯伯温和豁达,因为有个聪明有出息的儿子,所以每天都乐呵呵的,虽然生活艰辛话不多,但从不是木讷的人。骆丞画大三那年,骆伯伯还不到五十吧,这么年轻怎么会?
从那时起,他就一个人生活了?从那时起,他就是……孤儿了?
骆丞画重又拥住云暖,紧紧的,感觉身体里紧绷了好多年的弦忽然松懈下来,酸痛又舒爽:“宝宝,你知不知道,我那时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自幼丧母、初恋夭折、成年时忽然变成半个聋子,接着相依为命的父亲也走了,临终前告诉他,他是他的爸爸,却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人生在那一刻轰然崩塌,办完父亲的丧事,搬进那个自称是他生父的家庭里,他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才怀着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心情回来找云暖,却看到云暖和别人在一起。
他那时真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他就像孤崖悬壁上的一株杂草,目之所及的天地间唯他一人,茫茫然、孤伶伶。后来他几乎逃似地离开熟悉的一切,如果不是生父一年年的极力要求,他根本不会回国也不想回国。
云暖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搞得心乱如麻,她不敢想象骆丞画的那段日子,只能哑着声问:“那你说的家……在s市的家……”
这些年苦苦压在心头的种种都有了倾诉的欲望,骆丞画发现他从未将自己的这份遭遇告诉第二个人,不是因为他不想倾诉,也不是因为所谓的既然苦与痛只能自己承受,又何必示弱于人,而是他没有找到那个想倾诉的人。
他想倾诉,想有个人和他一起分担共同面对,只是这个人被他弄丢了,直到现在才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