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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终殇}]:第五十八章斜出古楼山廓外·红尘人事亦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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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清辉氤氲在武后未及卸去浓妆的娟面之上,配合着娇额微扬的弧度,有了一种荡涤人心的美感。
曼身对窗领受秋夜寂寞,绡贵的眉心却协同细细碎碎一声百媚的叹、而颦的极紧。
眼下的大唐,不得不说依旧鼎盛繁荣、甚至程度大大超越高祖、太宗一朝。只是,忽发而至的旱情成灾、这始料未及的劫难,不得不令媚娘心如尘埃。
自古西周之后,民间百姓便素来深信所谓“天人感应”之说;意欲为突发灾难,实为至高统治者之失德所致也!望似无稽的一谈闲话,却被朝野有心之人拿来作用,絮絮叨叨、言说皆因皇后专权引怒天界神明,天人感应、神明亦不喜武后!
愈加深想,便免不得揪痛;冷风拂面、梳理一把平仄的思绪,媚娘闭目,缄默着颦蹙眉头、百感交集,亦上了心头去。
“沙沙”脚步微响,高宗温良的臂弯从她后面搂住妻子纤香肩膀;媚娘依旧径自闭目不语,只是一抹甚为厚重的感伤,有意还似无心的流露在微闭的眼角眉梢。这感伤,星星零零点染高宗思虑的海洋,“在为碎语烦恼?”轻柔款款一句,爱意入骨、暖醉身心。
“陛下......”花颜乱,嗫嚅微声咽咽,“你把我废了吧!”提出避位、以答天谴;短短几字,武后言的决绝。
高宗滞住。
冷月银辉肆虐,媚娘也跟着不语。背转的柔身亭亭莲莲、辨不清明她的面目表情,固此、显得愈发神秘不可估量。
这一招棋,落子、以退为进。
皇后提及避位,无疑是在高宗面前摆出了原本应有的身为内廷最高管理者、秉持着的低姿态,小鸟依人、潜移默化之间,抬高了皇上的地位、也消除着丈夫经久积累,对于妻子过于强势的那一份介怀。别看内外二庭皆为我行权掌管,回归实质,我只是代你行权而已,你依旧是我的主导地位呀!
面对向来强势果敢不输男子的爱妻,此时此刻突然流露出作为女人的委屈与软弱;高宗身为男人的与生俱来勃勃雄心,经这蜜糖一浸,顷刻便被激发出来。
“媚娘。”未及多想,修指执素手,高宗亦言的决然:“你说过,我是你的丈夫,就是你的天!大难来时,我岂能将你相抛!”
风雨来了,我们一起扛!——这是多少夫妻、情侣毕生都在追求的巅峰境界。
“治......”媚娘的眼眶,依稀点了红泪。
“嗯...”金袍流转,二人相拥在一起。
正这时,寂寥肃穆的秋夜青冥,忽泛起一道闪电,旋即、惊雷跌涌,瞥了小半年的一场清雨、突忽而至......造化神奇,大唐的久旱成灾,转眼,便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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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阑珊,向来倍受无数贤士追捧、攀附的东宫广院里,歧路深深、秋雨阴霾沐浴,也难免烟云散尽后扭转不得的萧条冷漠。
薄纱似的帘帏打落、萎垂向软款温存的床榻,四角里,瑞脑金兽消。三、五低咳,幻似出尘的香,萎靡、却鼎盛的相悖流光。
雕花红木床头,义阳白玉菱指细腻小心的托扶一只光洁瓷白碗,碗中黑褐色的药汤辉映雪白的底色。
“妍儿......”病榻虚弱将身平躺的弘,薄唇开启、发出微声一唤。
他的身体生来便不好,自从上次被母亲处以长跪自省之后,就已经有了郁疾;加之入秋时,地表气候渐冷、病情便跟着同步向深恶化;方才又无征兆的下起冷雨,身子骨此时变得愈加孱弱、枯槁不堪,连说话的气力,都也没有了。
“弘......”义阳闻唤,眼角清泪悄含,忙不迭的俯躬身子迎合。
急碎的动作滋生微小的频率一晃,药汤上下聚漾,潋潋出少许几滴、顺瓷白碗沿辗曳悠缓而下,滴浸在雪白点缀嫩红梅花的傲骨镶画里,顷然溶入少许,寄情于景,恍若雪地腊梅铺衬而出的零散几段深褐色的虬干。
才出两个字,又一阵喉结蠕动,肺内生火、弘儿喘成一处。
“弘,你别多说话......别急,千万别急先躺好。”顾不得手中药汤散出,义阳不经意垂眉,连连言声关切。
时过许久,弘才略略平息下来几分。
正这时,忽见林立门边进深处疾跑进一个宦官,尖细而言说皇后娘娘架到。
春雷滚地,弘与义阳皆为一个惊蛰。
“义阳,来......快扶我起来......”呆滞瞬息,榻上的弘缓神废力吐言,挣扎着便要起身。
义阳见状,一时间竟也不知是该先迎凤架、还是先扶面目苍白的李弘,花颜一乱、生出微缕香汗,只下意识碎步移行过红木款榻、弯身,急扶弘儿一把。
一思二走间,武后已经行入。
一排一色淡粉、素手执团扇的宫娥有节奏的分散向两边,层层叠叠,怒放艳花绡瓣一般趁透出中央、金黄橘边凤袍华服付于柔身曼腰的主子;恍若新瓣簇拥嫩蕊。中央围拢的人儿本就美丽曼曼,糟糠加以比趁,愈加的风华绝代、极近殊绝。
一眼望过,不自觉惊艳入骨,锋芒必露的摄人心魄。有那么瞬息,足以使人忘却、抛开尘世浮躁、一切一切的铭心刻骨怨仇宿敌,只是单纯不自觉流连于她的百媚威贵;无论男女、甚至无论性灵走兽,灵魂皆匍匐投以最为真挚的膜拜顶礼,那是一种万般纯粹的化骨销魂!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须臾过后,义阳猛然回神,极迅捷、且小心翼翼的放怀孱弱的弘,要他重新安稳静躺于榻。细步挪移,转过正面身子,也难顾及多行至前的诸多繁琐,只在床榻亭立原地处委身一跪、再埋首,却挑目悄看。
床脚略微偏西边几米格段,陷了一个小洞,恰到好处摆设一只玉质瑞脑;华美玲珑光洁填充这隙洞,多一分放不入、少一分风易侵袭,如此不多不少、细腻入微,那是义阳的杰作。
香烟袅袅,飘散以帘雾霭;媚娘细目精仁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向着义阳略额首,接过她手中的汤药,便提莲步、轻轻巧巧行踱几转,细行到依旧挣着起身做礼的弘近前,沿床边缓缓落座。
体察得武后这不多言语的缄默细微示意,义阳忙讪讪起身,不明所以而绷紧的心弦、稍作松弛下来。
寻一阵香薰婆娑,隐一份空灵、淡远;金朝蓬荜、烁烁生辉的高伟艳后,面见儿子一瞬,似乎敛收摒弃了周身所有萦索缭绕的华彩。制止他的几欲起身,目光交错,舔犊之情昭著:“弘儿,不许忙动......”削葱玉菱指一只盈握儿子孱弱宛似琉璃错觉一般美丽易碎的腕,另一只舀起汤药,亲自喂他喝下;低眉信目,一阵疼惜怜怜,“身子骨不受用,还要跟母后讲究这些礼仪的,也不嫌疏落......”轻语徐徐,暖意熏熏灌入。
“承蒙...母后不弃,儿臣......依顺就是。”孱身颤颤,一头墨黑微杂淡褐色的青丝如瀑、泼散在肩,玉琢冰雕般的完美薄唇嗫嚅开合,轻盈的恍若天国精灵;弘的眼眶,已经泛了红。
软榻一边,义阳谨慎敬立,默默收眼前温馨画面入眼、入心,无从多言、不敢多言,生怕自己稍有星点疏忽礼仪典数,以至做错。不同于胞妹宣城公主的是,身为姐姐,身为萧淑妃、也是唐高宗长女的自己,因为历事多磨、因为那一份超乎年龄界限的伦常成熟,她所背负的、所经受着的冰火错错折磨,是难以信手测量的积厚渊多!便也不难想象为何会正值青春年少间,便滋生出得些许银丝了.......
“嗯。”汀唇柔笑,武后善睐点头。面着儿子的形容枯槁,便是心疼怜惜;缓神经久,出于一位母亲对于子女天然难泯慈念,纤心寸寸思量,缔生一法子。
凝面聚神,有意沉淀肃肃,又含噙一抹微笑,鲜齿如贝,缓:“弘儿,你只管安心养病,快快好起来就是。”言此,稍加一顿,斜探身,凤眸微垂、徐,“你父皇说了,等你身子好些,他便传位给你!做了这么些年皇帝,他也怪累的......我们老了,没有精力了,退居二线内廷,也好歇歇。”
看似严肃不过的传位之说,深究下去,其实简单不已。
武后并未曾当真转述所谓太子继位、高宗也从未谈及过纹丝此类话题。此时言出,委实只是慈母对于儿子的天性爱慰,有些类似于民间的冲喜之说。
孱弱的儿子听得这本应振奋异常的关乎毕生追求允诺,欣喜兴乐间,病情、也许便会好转吧!于这清寂世上,或许、便能够多停留一些时日吧!眼见爱子便要命不久矣,这一句续命的飘渺承诺,屈指一握、尽是虚无;略略回味、触之凄凉......
这样的道理,义阳是明白的;固此,情绪也便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虽天性单纯仁弱,可到底还是武后亲生儿子,洞悉事务的天赋,异乎常人灵通;况且武后噬权如血,轻易允之太子继位,岂是真意?固此,弘的心下,也是有底的。可转念想想,又禁不住感怀母爱深沉良苦,杏目微睁,惶惶然凄哀一笑:“父皇、母后的抬爱......儿臣......百感交集。”半句一顿,渐趋绵亘下去。
凛美贵姝的武后稍稍莞尔,自己的苦心昭著、儿子得以明白,还有什么是比此番天伦感触更令她为之欣慰的?约有半晌的无声息,武后冰俏的繁颜凝结少许薄凉的冰花,抿滢唇、故意卷睫轻问:“上次母后让你长跪反思,可认识到错了?”柔缓一句,温存不似呵责,倒像长者哄慰犯下小错的固执晚辈。
薄薄的香雾浮起在斑驳的眶里,俊眉黑墨顷然凝重,杏眼一定,启薄唇、昂傲颈:“儿臣恳请母后解救姑母、放过残存于世的长孙一脉!”努力打起的精神,拼命稳住的语气,憋足一口劲,使得经久卧榻、无从接触地气的弘,周身有些细细的发颤。
“你......”一口徐气堵塞在心口,武后定住,许久言不出话。
“弘......”与此同时,义阳下意识抬头,忍不住鼻腔微唤。
“看来你还认为自己是对的喽?”武后扬起的清婉语音,盖过了义阳低声的唤。
义阳低睑,心口阵阵起伏。
“儿臣恳请母后解救姑母、放过残存于世的长孙一脉!”不加纹丝停顿喘息,不带毫缕怯懦、质疑,更也无从回复母亲之问、自己是否知错;一字不变的语句,已经昭然了这个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的答案......固执起来的弘,也是个不羁的人。
短短作答间,殿内的空气被压抑到极点;经久沉寂的窘迫,一任自身气血澎湃、急息攻身。
“好。”抿唇淡淡,不加情态的苍白一字;言出的同时,武后也并转身,手中的药碗垂坠下来,望似无心的力道,猛猛一磕、磕放在坚挺的几案上。决尘的面、轻勾几缕如丝的讥诮:“嗯......”抬盈袖、远远召了门槛躬曲身子的谦和太医至自己近前。
只消俄顷,那名被召唤的太医已经稳款步来;这发自至高无上的高位震慑,做臣子的,从也不敢怠慢。
昂颈微微,凤眼眸稍加薄凉:“从今往后,不准给太子用药医治,直到太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肯认错为止!”讪讪轻佻,不硬、却霸绝。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呀!”谦立款款的义阳,此时却再也做不到察言观色、气定神闲。疾风骤逝一般猛跨两步,奔行过武后裙下,借势而跪,仰脸抬睫、泪水氤氲下来。
“大胆!”凤目半眯、一喝,“我做事情从来不要别人来教我该怎么做!”开合汀口,一徐天然威慑。
“太子殿下他会死的!”肺腑拔地蒸腾的一股气力,撑着义阳从容抵御这威慑,不加喘息、紧紧临语而上。
武后威贵的周身似有一丝颤抖,略停须臾,还是离开。
两排粉衣宫娥忙不迭低额轻跟步出;人流抽离、千百道纵横散乱的火光高堆成一个点、璀璨一瞬,殿宇复又静寂。
“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伤心碎碎的义阳起了身子,抱着软榻之上枯槁的弘儿痛哭失声。
薄窗沙沙、一派清寂萎靡中,弘任义阳抱着,没有作声;闭目、两行清泪脉脉充斥出了精琢的眶子,好似润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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