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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一梦}]:第五十一章明日萧条醉尽醒·残花烂熳开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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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排六角玲珑宫灯散射出点点诡异、暗黄的灯火,随着宫娥持柄素手一颤一颤挪移,不断变换着它们浮游般的位置。
雕香沉木一色艳红躺椅,宫装绝姝、眉宇雍容伴魅惑俱存的武后,半倚半躺,美眸心不在焉交错在远方、被冷月氤氲的不见光泽的殿门处,似在等待、又似正悠闲忖度些什么。
终于,殿门如暮春怒放的花朵一般层层打开,夹杂月华如水,温暖的内室灌溉而入一股拔凉入骨的夜风;熏熏攒焰的宫灯心蕊,火光借助风势,飞射出几缕越上来,隔着一层绢绡,噼噼啪啪径自相互打结。
绝色丽人连头都未曾稍动纹厘,这个半躺半倚的姿势似乎很怯意,固而懒得动弹吧!细细长长勾魂魅,媚眼如丝,半眯、愈加妖冶,带一抹足以酥到骨子里、化骨销魂的邪气,银牙轻咬唇汀,便是无可抑制的诱惑、一丝一毫都是最为温存纯粹的欲望:“何事......”淡淡二字,幽幽颤颤,说不尽的妩媚、道不完的威仪。
武后的发问,向来不敢稍息怠惰:“回皇后娘娘千岁,新城长公主求见。”垂眉低首,奴颜谦谦恭敬。
火影与月华一并交辉,武后适才侧了侧目,兰花玉指挪移,略微变了变姿势;火光协同月华的光晕于她芙蓉美靥上面若隐若现,宛同一只浴火的凤凰,神秘天然有如神示:“宣。”不多不少,只一个字,眼角眉梢皆为平静,似乎一早便在等待。
“是。”宫娥忙不迭的曲身行礼,旋即转身,一步一步逐次敛退。
“你们也都下去吧!”伴随新城亭亭步入,躺椅上的武后对向左右林立女婢内侍、皓齿轻动发命;不消多做措辞,只消一个细微的眼神,众人便可会意。
女婢躬身退出,一排一排宫灯便也跟着接连鱼贯而去;消弭同时,早有诸多宫娥自偏侧进身,罗袖小心罩着火引,弯腰点然簇簇低矮萎地、跻身银盏中的殷红烛台。一切完备,方才随着最后一抹垂首作退的殿中之人身影,向主子一做礼,提袂、紧邻着下去了。
宏伟的大殿,殿门与轩窗紧闭,月华清影一纹一厘都投射不得;内外二室仅剩一簇接连一簇的华丽低烛。三四缕料峭的幽风偷偷漫过,风助火势,烛影蹿得老高。
“新城贵主深夜造访,不知意欲如何呢?”纤长藕根凉指抬拢托腮,挥袖示意其落座同时,不急不缓启口讪讪发问而出;不长的语句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戏虞,看得出来,她对新城竟日哭求高宗、是以召回长孙诠的这一事端,早已含带怒意。
凉薄漠视的言语神情,新城好似没有放在心上去;也不落座,只是将身静静亭立。良久,碎步凑紧,美面苍白异常,却也平静异常:“姐姐想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解释?”眉弯微挑,启齿,银牙轻颤瑟瑟。绢美广额昂扬起的一抹心伤,昭然不晦。
看在眼里,武后从容威仪的眉心有了一丝下意识的抽(隔离符号)动,夫妻离散、家破人亡,这,便是自己,对她平素为自己所付出一切心血的加以报答么!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吧!”强压心底翻涌而起万顷波涛,武后冷下面来,咄咄的气势令亭立殿央处的新城禁不住有了一阵冷冷的颤抖,“我们好不容易达成自己的目的,拆散长孙一脉高竖朝堂的经纬,你又为何错我棋子,央求你的皇兄对长孙诠加以调回!”是发问,更像怒斥与呵责。
淡淡七色彩虹色调织就的霓裳羽衣,颀颈收口处,镶滚一层银白的丝边,借助攒动拔高的一殿烛影,流彩夺光;娇柔的躯体,不知是因为无奈、还是因为哀伤,在这一片橘黄发红的烛影映衬下,前后摇摆不定,足颏绵软酥乏缺力,一种就要站立不得、顷然倒地的错觉,残损枯槁的恍若一道雨后的惊虹,微风一吹,就要散尽似的:“我的丈夫长孙诠,到底是怎么死的?”时过良久,凄美的月牙凝看定格眼前沐浴火海的九天凤凰,茫惑不知凤凰浴火之后,究竟会图腾、蜕变成为一只怎样稀世奇姝的灵兽?牙关冷冷,一字一字,似浸万年寒冰。
“水土不服,感染时疫。”武后漫不经心的抬拢眉目,舒朗玉指,轻描淡写的言出。
“呵、”鼻翼翕动,如丝一缕巧笑;新城痛苦的垂落一双噙泪的凄迷眸子,泪水还是掉下来,七彩裙袂轻扬、美得如同一枝带血的莲花:“姐姐,我们之间说话,何时变得这般浮虚掩盖?姐姐啊,大唐至贵的国母,伟大的、高高在上的皇后,请您不要忘记,您是怎么一步一步登得了如今的高位;更不要忘记,在您身边那样久,这等小儿科的谋权计略,我再清楚不过!”
“令月,令月!”不知何时,闲散跻身躺椅的媚娘已经行至了新城近前身侧,橘红色烛火一瞬摇曳,映衬这样两位绝世美丽的高贵身影,幽幽扯得悠长:“相信我,只有相信我!我说什么做什么、从来都不会出格以对,你也一定不会违背、忤逆我!”急语串珠,兔白纤指紧紧攀附新城冰凉刺骨的腕肤,似乎预见了她的孱弱,生怕夜晚的天风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一般。一瞬息间,所有苦苦撑起的冷漠屏障彻底破裂,四野空中、飞得支离寂灭。
泪水莹索,新城朦胧的眼,凝看相对媚娘那双洞穿一切的、清冽的眸,一时间,竟也百般惶惑,辨不得是梦是醒;是前来逼问,还是无悔宣誓。
“包括长孙诠,他的结局你不应该知道么?你一早便知道的,从你答应嫁入长孙家的那一刻起你便知道的,没有人能比你更知道!”急切的哽咽致使武后话语有些接连的重复,胭脂阑干早被心伤的泪水彻底湿透,“皇上不可长久依靠......令月,我的令月,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亲人啊!你不可以违背我、不可以离弃我,怎么可以......”
醍醐一袭直探到底的语句,使得本就不堪心之重负的新城瞬间熄灭了所有的心光,只觉双目发黑,直直栽倒在冰冷的地表。
诠儿的结局,诠儿的死......是自己造成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呵!媚娘从一开始便没有强迫自己,更把这惨淡结局公然不讳的告知了自己,自己又为什么还会去做、功成之后为何伤心萎靡的无法做到安然身退......当真对他动情动义,这是她当初万万都不会想到的吧!
“长孙诠的死,只是必然。为了我的后顾无忧,更为了不会成为你日后情感的重负、心灵的牵绊!”再开言时,武后语气已经恢复了以往的肃穆,曲身,亲扶新城起来,卷睫长长垂落,神情体态温存慈祥:“令月,不要恨我,我无法承受连你都要恨我......”
火光溶金,轻曳白银烛盏。整个大殿被笼罩在一片雾影阑珊里,四野景致辨得不清真实和虚构。
“姐姐,我不会恨......”突兀发出的言语,打断媚娘真心挚意的恳诚感慨,柔柔纤额停靠入了武后华服着身的怀,好似幼女倚靠着母亲:“我说过,无论结局怎样,也许会伤心到底、连回首的勇气都没有,但我决不后悔,更不会恨您......我舍不得恨您,您又何尝不是令月于这世上唯一挚爱的亲人!”妙目动了一下,再启口,话锋微转,“可我还是想说,姐姐,莫要被那权利的欲望而陶醉的冲昏一颗世上人间最为睿智的头脑,权利很好,可一旦它成为一种生活的习惯,就如同人之三餐那样......您便会最终丧失对它的内涵判断,彻底沦陷成为它的奴隶!出于对您的保护、亦是对我自己的保护,我不想让它成为您生活的习惯......”言此,含泪的双眼微微瞥了一眼烛光充满的四野,如花美唇勾淡淡的笑,徐缓,“毕竟这是一座多么美丽的明堂,它时刻不停歇的从此四面八方、动员一切源泉的险恶,来锤炼着每一个人的智慧。”
遥望新城一步一步廛然离去的影像,武后闭目,自美丽高摄心魄的狭长凤眼中,缓缓流泻出两道明澈、清冽的泪波。
令月,你是一个多么天真的女子!你聪颖洞察、政治手段强烈,却不同于其他野心勃勃的窥视者;你不想要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威仪、甚至权势争斗中最起码的自卫,你所追求的境界、只是那纯粹完满的亲情!以此,来抗衡权利争斗滋生缔结的全部的欲望。你同全天下所有欲望饱满的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最后的最后,到底要以怎样一种方式,来结束你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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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不起我,所以你怕我!”
“你对不起我,所以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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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怕我!”
梦靥里,这个声音总是环绕在耳畔,经久不见消散。那一张美丽如花的面,就这样清晰万分的展现在自己眼前,神情夹杂昭然不晦的可怖愤恨,被阴霾映扯、变得狰狞。
“不,你不会背叛我、不会恨我不会离我而去,不会,不!”媚娘撕心裂肺的呼喊,却起不到纹丝毫厘的作用。任凭她怎样用力揪紧眉弯,再曲身蹲落下来,这样一个声音就是污魂怨魄一般缠绕在眼前、在身边,经久不消散。
“令月,你说过不恨我、不后悔,你说过的,你自己说过的!”眉目因为皱得极紧,固显扭曲变形;痛苦的滋味抽离着身心。
顷然一瞬,好似管弦嘶鸣,高阔的语声使得媚娘即使十指紧紧捂实耳畔,也不能够阻止它的直直渗透。
“成也令月———败也令月———”
仅此八字,一词三顿,吐露的极其悠远绵长,尽染无穷沧桑。
......
“令月!”嘶喊之中,武后豁睁凤目,分明自己安安稳稳跻身宫宇软帐里;方才所见种种,原是一个噩梦。
“成也令月、败也令月......”稍作定神,媚娘不自主的启口喃喃,“莫不是,成、败,皆系令月......”于此处,不禁打了一个无征兆的寒颤。
又过许久,历经一番纤心颖慧辗转作想,冠绝世事的女子,消去豆蔻的天然唇畔微微张合,却未曾出得声息,只是心下暗夺:“李洞宾,应该还没有真正起身,行往华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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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水明、苔绿花红,华山之畔、旷野一隅,美丽脱俗的好似世外桃园。
“你见到他了?”道服加身、白发整齐的绾结成髻,浓长的胡须垂落在前胸,山风浩浩、老道长笑得慈祥。
“嗯!”正值待年的少女回之一笑,美丽如花的靥,巧笑自然流露出的是一种本该存有的勃勃灵韵,“道长之言果真受用,全身心投入的去想念一个人,那个人,当真可以出现在梦里吧!”言此,妙目望一望广袤的碧宇,便有无尽哀愁;向着南面儿,想要望望那纸秽金迷的繁盛大唐。
“后来呢?”道长垂了娥眉,笔直身子屹立在少女昂扬生机的纤身旁,仙风道骨的气质、鹤发童颜的精神。
“后来,我为他起舞......”纤长若柳的眉、也并低垂,灵眶荡涤一昆仑清波如水,“只可惜道长您的提点,世间万物皆有属于自己的‘道’,自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我本该是已死之人;只是道长偶遇,慈悲心肠将我救下......固此,我不能回还,不能因为我的意外出现,打破命运之中安排我死去之后本该发生的事物因果。”这一席话,没有了适才刚刚睡醒时的明澈天真,夹带微苦、却也超脱。
固结贯穿的天风瑟瑟中,老道长深意徐徐摇了两三下头:“现在是不是后悔,当日不该选择‘死’了?唯一的亲人啊,怎能万般皆放呢!”
只这一句,惹红了少女氤氲泪滴的眼眶;长发飘飘,缓缓点头。
“只是时间而已,静心等待吧!待得一切澄明时,自是你得以回还的时候。”不急不缓,道长面沉秋水;言吐之间,荡涤着一种洞穿万物的大智慧,“只是,我那情障高竖,始终不肯回还的徒儿......又要等到何时,又有谁来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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