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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一梦}]:第四十五章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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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如此不可么?”
“当真如此不可。”
“别无选择?”
“永无选择!”
浓暮如墨泼下,笼罩着殿内的三个人,柔和的光辉映亮侧脸,却很清冷,没有一丝暖意。
看到高宗那样痛苦辗转的眉心纠结,看到李绩平和如素的一字一句稳声回复,媚娘只是将身静立,波澜不惊的淡淡忖度。跻身政治漩涡中的那一份空茫和纷乱,让他们各自变得孤僻。
淡蓝裙袂点缀三两瓣凋零的残梅,碎白的色韵使得她整个人都显苍茫。时过几瞬,清冷的眼神慢慢变得复杂而遥远,定格过轩窗镂空错落的树冠暗影,看着暮晚夕阳最后一丝光线从无可含及的广袤昆仑中消失殆尽,退了豆蔻的粉嫩天然滢唇贝齿交合一下,缓缓吐露出一句极稳、极轻的话:“李绩将军的计谋,当然最好不过......但终到底,我们还得去看菁芷的意思。”
“陛下、娘娘,请尽快定夺吧!”暗紫泛朱长袍袖角一抬,凭空漫溯向宽胸前抱拳;李绩苍宛内瑞的睛瞳须臾即逝、闪现一抹决绝的光。
“可是这个计谋看似周密,终到底,还不是要牺牲信安郡主么!”高宗紧揪的眉心冷硬如铁。
没错,此番偷袭突厥之谋略,无论结果胜负,对于菁芷,也无外乎两种。其一,大唐胜利,突厥班师回朝、折磨菁芷;另一种,突厥有心防范、姑且得胜,菁芷依旧身陷突厥,余生永无宁日。归途,竟是横竖一个“死”字。
有宫娥进得大殿,小心翼翼为武后抖去束腰彩绘处呈落的点点尘滓,再点燃四角暗藏几簇昏沉的烛火;橘黄色的韵泽合夜晚天风一并摇曳,独自寂寞、暗花妖娆。
“去吧!”一切皆已整弄完备后,媚娘略略侧目,轻声淡漠吩咐。
宫娥会意,垂首讪讪退下;对于主子们的生活处事,不敢多问是品格。
厚重威仪的红木殿门被紧紧密密关合,门身上面绘着的古老图腾,在这窘迫、压抑的氛围空间里,周身烁动开来一层一层奎丽神秘的光,带几分或深或浅的阴阴邪气。
提起战争,对于一位身经百战的骁勇将军,从来都是太多的热血沸腾:“唯有答应突厥合亲,将信安郡主欢嫁过去,突厥才会对我大唐放松警觉。最后,在突厥王同信安郡主成婚的当天夜里,进军偷袭突厥,趁其毫无戒备、兵丁尚且零散松懈之时,一举歼灭,彻底了却唐境近十年来令人头痛的战乱苦楚!”
“可菁芷她是三哥的女儿,朕有愧于三哥!”烛台窜光,引领几只不明就里的飞蛾,扑翅从窗子那边飞入、直奔过来;纤身投入火海这么一刻,热浪便顺着触须快速延伸、焦灼下去,顷刻图腾成一只火影绘成的蝴蝶。最美好的事物,只有付出剧痛,才可获得......治看在眼里,紧皱的眉头无意识的抽搐了一下,“况且将军,你如今同朕进这样的话语.....难道......”深目流转,俊额有意无意心虚般的压低几分,声腔逐次低沉,好似喃喃、夹带戏虞:“当年吴王之死,莫不成不是将军的执意力谏么......对不起三哥的,何尝就是朕一个......”
“陛下......”花颜惊蛰,媚娘急忙弯身,清凉指尖很自然的抚摸上高宗滚烫灼热的前额,层层按落下去;看似夫妻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安抚,实质,面目俨然流转一泓神采,四目相对,示意他不可再说。
经妻子温柔提醒,高宗也觉这话说得妄为了些。当年吴王之事,到底是自己点头盖的金印,这个责任,自己推卸不了;李绩连同自己实为一条船上之人,若否定李绩,实也否定了自己。而对于一位神明封印的君王,从来都不会做错任何事情,纵是错的,既然自己做了,那么,也是对的!
颀长的火焰迸溅出银盏,烛花簌簌拔地打结,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纸秽金迷的沉沦味道;飞扬的烟火细沫,拂落着一阕又一阕,情的殇歌......
半世沉浮、一身沧桑,身躯健硕依旧:“陛下,对于老臣,重要的,只是国运。”淡淡启口,不卑不亢不忏悔,他所处的位置不容许他时常忏悔、时常被个人情态左右行动,那忏悔,早已深埋心底:“其余一切,都可以不再重要。”
清冷天光氤氲,高宗惶然抬头,迎向头顶昆仑星宿、仿佛嗅到了远方边城传来的杀声,生生浸染天下苍生。
看出了丈夫此时此刻心间的侧重飘摇,武后漠漠的含烟美眸却不知何故,掺杂、涌现而上湾湾沉厚涩苦的哀伤:“无论如何,陛下,都要跟婧儿打个招呼吧!”絮语细柔,玲珑倩眼卷睫巧掩:“臣妾,先告退了。”不敢面见菁芷,好不荒唐可笑呵!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暗暗起誓,帮着她的父王、帮着他的兄长;到头来,竟却不敢面她!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她质疑自己意图的那番、连自己都不知对错的话语,分明正中了下怀?还是为这残酷现实的合婚提议?
无论如何,不想了,不要想了......想不通,莫不成还避不得么!徒徒苦心,本来就已经够苦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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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饱和宫廊轩榭诸多斑斓景致,含蓄的倒映着低垂的浮云曳曳生姿倩影,好似娇羞的新嫁娘。只可惜,晚风一蒸凉,掠下指尖,便散去了,从来长久不得。
心事氤氲,含着忽快忽慢的莲莲步调,女子不盈一握束腰上面,几缕流苏彩绘左右前后晃晃荡荡,灵动的好不有趣。
正巧心间事务萦索繁杂,秋波无意间触碰这抹鲜活的彩绘,一时间,武后玩心忽起,干脆觅了一处花阴四溢的白玉亭阁,移行过去,将曼身坐下。低头,饶有兴味拈起这缕流苏如指,反复晃曳、童趣玩看。
“皇后娘娘......”
怯怯的语声漫溯过闲暇的耳廓,媚娘识得是小宫女的声音,正巧心绪略好,便也没抬头,随口温和的言出:“意欲何事?”淋淋秋眸未曾从指尖五彩穗子处移开。
闻得这样温和的发问,宫娥恍若天然识人的思维,瞬息洞知了主子此刻安逸、悠然的心情,略有放心的将头缓微抬几抬,抿一下唇,恭谦:“是...娘娘上午吩咐奴婢们圈养起的那只幼虎.....方才突然死了......”语尽,纤额复低下,不敢正视眼前这位至贵无比的国母、圣洁肃穆的女神。
“哦?”专注的目光游移而去,武后抬头,一丝不解氤氲:“上午才好好的,怎么突然便死了?”
“听说,是因为......李公子吩咐下去,说是这老虎咳着了娘娘,要让它长个记性的......便没有给它食物,没曾想,竟这般不经饿......”
听得如此简单、颇赋戏剧巧合,又在情理之中的言语回禀;媚娘起先一愣怔,既而忍不住苦笑:“倒是因为我么。”
没有发问的语气,宫娥不敢作答,将头低着,静默。
“连一只老虎的债,我都要欠么!”
冷冷然,不曾怨怪,宫娥亦无从支声。
“老天,你想让我欠着,我偏不欠!”一反常态,凛然威仪的武后,灼灼星眸迸射出纵横散乱、万道细碎的寒光,仰头一望苍天,讪讪狞笑:“传我令下去,于城西处,为那幼虎建一座虎塔!尸骨安葬入其,灵阙修得华美恢宏!”
武后所说每一句话,向来都是这样,凛然巍峨的好似山峰,含一股子浑然天成的震慑力,有如神的旨意,世间任何性灵都也撼动不得。
“是。”宫娥忙不失的将口接过,不敢抬头,径自诺诺移身一步步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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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光摇曳,也妖冶、好似病榻之上残喘苟言着的膏肓老叟;倏忽一瞬,生命便可彻底流逝而去,沙漏细砂蒸腾似的。
“朕知道这件事的不能承受之重......朕,本不想同你说的可是......”鼓足一口气,未及吐露完备,中途还是定住,好在,来龙去脉已经提点一二,菁芷生来一辙父母聪颖,大体意思,俨然明白,“叔叔欠你们的,实在太多。”停顿半晌,一句补充出口,还是歉意。除了歉意,不知还剩些什么。
淡粉色金丝华服裹身,白色的贴胸轻纱流露出颀长脖颈直连接到香肩的、线条优美的清晰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愈映扯出步态雍容柔美。薄施粉黛,只增颜色,双颊若隐若现的红扉感营,特意造势般的衬托出冰肌玉骨雪白酥滑。一眼望去,哪里有人?分明就是一只随风纷飞的绝姝蝴蝶,又似造化神奇、清灵透彻的冰雪。短短数年,这个曾经平淡普通、不会单纯因自身外貌而招引来一丝一毫旁物注视的孩子,已于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一枝李唐皇室里,最为别具瑰丽的矿世仙葩!
“皇叔,有些时候,不做解释往往是最得体适宜的抉择。”菁芷凝望过去,花瓣似的肤质微微轻笑,典雅明丽不可方物。
“婧儿,我......”
高宗探身,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菁芷打断:“皇叔可知,‘菁芷’二字,所谓又是何意?”没有答复、不做兜转,勾了问句反言回去。
高宗定格在当地,解不过话中潜伏的意味。
“‘菁’字为浩然青色,泛指盛开的花;‘芷’,顾名思义,岸芷汀兰,以喻高尚的情操与美好的品行。‘菁芷’二字,合来便是盛开的鲜花,加之美好的品行、情操;外表、内涵皆美丽。”烛影摇曳,自嘲身似那浮萍向东流,本该陌路人,涌泪也别回头,“父王赐我这样的名讳,他在我的身上,栽种下去的是一泓广袤堪比天地的浩然节操!他要我忠于君王、挚爱唐国,我又岂能负了他,不忠、更不孝......”轻描淡写的言语,清波滚落,烘托出一个淡定万分、无上至贵的承诺。
“菁芷!”高宗豁然明了侄女言辞之中,已经承应而下的厚重气节,泪水顷然如眶,不能自持的珊珊盘曲、凌落下来,“孩子,辛苦你了......”哽咽颤动,再言不出其它。
泪水莹然之中,菁芷依然稳落如素,开言处,淡淡漠然:“我是吴王的女儿。”仅此一句,便缄默。
吴王的女儿,遇到危难,从不退缩。
她的血液里,是同父王如出一辙的坚强;这些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坚强,这种尊贵血统所带来的一切不自由背负。
一两无奈、三四彷徨、七分感伤。菁芷的泪水、高宗的泪水接连着不能自持流徙下来,一碰触,交汇、凝聚在一起。
“永别了,本就不该属于我的长安,这座美丽的城池......”心底深处,油生几许无措,“或许,童稚之时置身安洲,那些快乐的回忆,才是我一生之中最可持久保护着的珍馐吧!或许安洲,才是我真正的家乡......家乡,安洲、长安、岭南、突厥......流流徙徙,命运注定我反复兜转、顾盼,每一处都长久不得。我的家乡,真正的家乡,到底,在哪里......”
夜风湿冷,被泪渍模糊的视线里,兀然出现象那挺拔屹立的身影、儒朗若竹的气质,以及眉宇间的那湾摄人心魄.........不想了,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了,他不再属于你、再过几日,他跟你便再没了任何关系!
菁芷发疯一般紧紧摇头,十分痛苦的重新闭上眼睛。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知事的我;孩提时那邂逅,年少疏狂、不谙世事,我心怀着无尽的企盼。默想着此生同你携手;只无奈,未及行到三生石前的誓,一切便已化作虚空间黄粱大梦一场。满天纷飞凋零的花瓣、缄默追悔的巫山云霞,徒徒平增了你我的泪水。金碧辉煌的宿命、荒唐败落的惨淡,一切一切,逃不过那血统赋予的无奈。终在那应当无泪的时候,逝去了前世今生、眉心处这段无缘。莫要再待来世续,浮生聚散离合、得之复失之,你我已经看得太多,却仍旧永远都看不穿。
当沧海枯了,那第一千零一个轮回,你我所有的骄傲只能在泛黄的书页里飞的时候......我的一滴泪,流过你内心虚白、平沓的伤口,你,会不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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