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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一梦}]:第三十一章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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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梭的光阴,指尖心上,一扫,便过去了、归于无痕;不变的,依旧是那风云际会的大唐历史天幕。
一抹鹅黄纱帘,承载温阳带着几分懒散的灿灿余晖,反射出料峭、璀璨的智慧。
转眼,已是整整五年光景。
五年,足以另一个世界都物是人非......
“贤贤易色......贤贤易色......”御书房开阔的软席香炉间,有韶年孩童启着清脆稚嫩的嗓音,聚精会神的专情于一本《论语·学而时习之》。小小的眉梢学着大人的模样,像模像样的紧紧皱拢起来;神情极肖媚娘的一双乌黑烁亮的眸子,轮廓却随了治的宛如水杏;此时此刻,也正像他父亲素日批示奏折时般,定格在黑白分明的书卷,潭水样的深沉。只是,从头到尾,读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贤儿,怎么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话呢?”高宗有些好奇,放下手中随意拈起的卷轴,蹙了眉心,探身望去,话语含些严厉与呵责:“你是不是走了神,头脑已经无意识了?”
暖风微醉,这一年的春天,热得很早。
“哎...”慵懒倚在丈夫身边研墨的媚娘,听得了这声严肃的唤,略略醒神,轻拽了下治宽舒的袖角,“别吓着孩子!”岁月的风尘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浅蓝天青蝉翼轻纱衣,青丝散散披落在双肩,略取几许绾结少量成发鬓。微风吹过,便是一种飘然出尘的感觉;略施几分脂粉,娇媚无骨早已入艳三分。
经了妻子这温柔跌宕的轻轻一拽,高宗侧了目光,几分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你呀,总是这样惯他!”深情不变、爱意愈浓重。
白玉牡丹簪子开放在鬓间,满满飘散醉人的甘醇芬芳。媚娘故作无辜的颦眉嘟嘴:“谁让我们的贤儿,性格这样肖似我呢?”
“母后,父皇又欺负我了!还不及我解释就说我分神......”言语间,小小的贤已经利落掷了书本,撒欢样的奔跑到媚娘近前,一把扑入了她的怀,睫毛弯弯、灵眸会说话。
“小机灵鬼!”治抬袖,满目慈爱的轻捏一下贤儿吹弹可破的肤,又将面容沉下,语气却很平和:“你倒说说,是否不曾用功?是父皇冤枉你了么?”
百媚千红的春花满园斗妍,飘散入殿宇内室里,与瑞脑香兽混合一坛,颇具馥郁的质地,引人微醉。
“非也,非也!”贤儿摇摇头,有意加重语气反复强调,俄顷,才兜着圈子娓娓解释:“正是因为,儿太爱这句话了,固才将它反复咏读的。”
“哦?”治好奇涌现,严肃的神情再也伪装不下去,微微一笑,又温良:“那父皇便考考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能让我们的贤儿......如此的喜欢?”金黄束带合着语音抑扬顿挫,一晃一晃,俨然平常人家三口闲适的天伦意境。
“所谓‘贤贤易色’,意为重贤德、远美色。儿以为,所言极为妥帖;固儿便有些情不自禁,反复咏读之了。”
倚靠高宗肩膀,含着一抹笑靥凝看儿子的媚娘,忽闻了这样童真稚气的语声说辞,经不住“扑哧”一莞尔,玉指愈将怀抱紧了紧,慈爱跌宕。
高宗亦忽而一笑,半带玩心凑趣:“小小年纪,便懂得这样高深的道理?”
“那当然,我是母后的儿子嘛!”小贤儿煞有介事的一扬额头,话语纵有桀骜,也因年龄所赋予的一抹童稚屏障,不留痕迹泯没掩去。
媚娘愈发笑得不能自持,咫尺间的高宗忽而一滞,有些略带尴尬;旋即,也是一笑,缓缓摇了摇头,父亲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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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依依绕幽廊,日光斑斑驳驳中,阡陌之上百花争相斗妍;陌上花开,缓缓归......
硕大的明蓝黑边点点白珍珠蝴蝶,扑绰曼妙腰肢、乘风飞去急,映日舞来徐,渡水过墙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欢娱,体轻偏爱鲜花味,雅态芳情任卷舒。从从容容上下翩动着,宛如拨弄箜篌细弦般轻轻地歌唱,浸溺、熏醉着大自然天成的娴好春光。稍过一阵,许是倦了吧!略略缓慢韵调收拢翅翼,不偏不移、正落在俯身观花的弘儿襟边。
随着蝴蝶纤薄翅翼颤动扑朔的微风,温腻的午后空气有了一丝晃荡不定的清凉。弘儿体察到了襟边的生灵,却不敢动,怕略微的颤动便会惊走这调皮的灵伴。
周围酥土,硕大绢绡牡丹花盘慵慵欲坠,鹅黄、深红、魏紫、翠玉......映一斛澄澈眼波,暗香浮漾、濡染了无边的朗朗青天。
专注小心的屏气凝神,伴随远方深宫曲院合着天风飘飘忽忽而来的箜篌碎弦、莺歌缭乱,丝竹絮繁,成画卷。引得立身亭阁处的冲儿螓首引袖,会心荡漾一笑。
“冲叔叔,你看它多漂亮!”弘边说着,那目不转睛的神色也因冲儿这一笑,分出一两缕,恻恻探过。于此同时,徐缓暖风迎面撩拨,蝴蝶借助风势,一振双翅腾起,银须一闪,瞬息便淹没在滚滚花海四溢里。
那里,万千彩蝶斗艳。
弘兀一愣怔,即而,略有忖度间,却又欢欣一笑,直了身子,目送那花海、万千蝴蝶飞远。
“大汉时期,每每春时夏初,文帝便总会同膝下儿女们玩一个游戏。”冲背手踱步到弘的身前,心绪蒸腾少许久违的童趣,“捉蝶放飞,要诸儿女静立在当地;随蝶所止者,给予嘉奖......如今太子殿下,恰讨了这好彩头!”言尽,弯腰将弘儿抱起,有意晃动一两下,笑笑:“又长高了、重了;再过几个月,怕冲叔叔就抱不动了吧!”
“我不要长大......”到底是孩子,一句便惹得嗫嗫嚅嚅嘟起粉嫩小嘴,语声纠纠的颤,“我要冲叔叔抱!”
长孙冲闻得了这声自稚嫩巧嗓幽处发出的曼音,柔柔灌耳,不由朗朗一笑,俨然被逗乐:“傻孩子,母亲生子、子当奉母;若你不长大,你母后怎么办?”
“我......”东风跌宕,弘儿渐逐皱眉,犹豫并惶惑皆存,不知怎生才好。
大镶大滚灿金华服着体,一色缎银蝉翼丝带轻裹不盈一握的素腰。宫娥两旁垂首攒步簇拥下,武后亭亭漫过、轻灵的恍似踏云。
冲面见了召他进宫的媚娘,莫名激动后,小心弯身,将怀中弘儿放在松软的春地上;抱拳于胸,缓施礼:“皇后娘娘千岁。”
媚娘点点秋眸上下微合,示意免礼;又稍俯身含笑瞥一眼谦顺林立的弘,启朱唇、发皓齿:“跟冲叔叔玩的好吗?”絮语幽兰,芬芳暗暗弥散。
“嗯。”孩子点点头,学着冲的举止煞有介事的对着母亲施礼。
“好了好了,我们的小太子跟亲娘还要这般客套?”温俏贝齿、花颜暖笑;看得出来,武后今天心情很好:“去吧,我刚才来的时候,看到你弟弟贤正在拂香殿处,口口声声的喊着要找哥哥呢!”媚娘搂抱一下近前的孩子,复又放怀,眉梢示意宫娥小心看护。
弘儿听得弟弟在找自己,心中一动,星眸迎着母亲无邪一笑,便转了身,领跑在宫娥最前方。
“怎么是你,新城呢?”收回错落在儿子身影间的一抹慈意,武后转过明眸,再对旁人,便是肃穆威严。
“是我,你很失望?”冲半带玩味的回问,并非轻薄不敬;那颇复天真的一脸灿笑,成功出卖了当为童心忽起。
几许碎发翻飞浮动在氤氲的风中,掩映武后金黄明澈的神圣裙袍,美得有些张扬、似还存了不羁。
“新城公主同臣弟出外踏青去了,固此,一接到娘娘传令,臣便擅自进宫是以告知,以免娘娘徒然牵心。”这一拱手间,冲儿已经恢复素日惯有识礼。
“哦。”媚娘闻之,纤眉稍稍纠葛;向那满园薄薄春色凝望过去,心下忽就一动,美兮凤目一反常态的存留些许迷离的薄雾:“我召新城进宫,原是觉得寂寞,想要她来陪我说说话的......”一语起落,眼睑帘幕缓低垂垂,凭空滋生一种凌乱萎顿的错觉,或许,真的是太寂寞了吧!
轻烟渗柳色,它从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年复一年的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长安。
柳条缀起鹅黄的碎点,宛似荡漾梢头的浅雾;稍不小心,不定就真以为那盘旋在树梢的,只是一缕缥缈的轻烟。
“娘娘有丈夫温暖的怀抱可以依靠、孩子的笑脸可以悦目,也会,觉得寂寞?”宫娥侍女已经被媚娘遣去看护两个孩子,此时的亭阁,只有她跟冲两个人;冲未曾再度拘谨冰冷礼数,毕竟回归生活,高贵的武后,也是一个情态充沛的人。
“你不觉得么?”盈盈侧目间,媚娘没有正面回答。
玉炉沈水袅残烟,黄昏疏雨湿秋千;冲摇摇头:“竟日沐染寂寞,早已成了习惯,便也无从言说寂寞不寂寞了...”飞絮飞花何处,绿杨芳草长亭路;愁思难解,一寸还成万缕。一次无奈的低叹,便函概人世间、所有的沧桑。
“是么,那你比我幸福。”极为干涩的句调,眸波一垂落,满城风光尽碎,“每一个太阳升起的白昼,对于我,都是至关重要;因为身处那政治的漩涡,历经一个又一个无常的冰火变故,除了睁大眼睛拼命抗争与抵御之外,若想求一个‘安’字,便别无了它路。所以我时时刻刻都在拼命伪装,面上淡淡长康、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饱受晦暗吞噬的煎熬,这样便很累、很寂寞。”一望无解的幽幽眉心,被坚冰覆盖着曲折蜿蜒的弧度,愈加趁得佳人娴漠高贵、不染纤尘。
一点落拓气,兰台公子堪笑:“皇后可曾注意过您跻身的这个世界?万事万物散尽风华,洪流漫去,唯天地永在、空间不熄。这便是定数的力量,自然的夙劫;自古亦正亦邪、从来善恶相间,极端叛背。因情固生怜、因情固生怖;若离于情者,无怜亦无怖......这,便是自然。”
“情......系一生,缔结因果。现事之果乃前事之因,现事之因乃后世之果......善花开、结怨果......”媚娘喃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幽缓的声音荡漾在孤桀的的风里;冲儿转过身子,没有辞别,只是自顾自向前路漫探行走,背影渐渐消失在阑珊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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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眸似水、朱唇不及点红,明丽无可方物、衣着简朴却终也带着一抹若隐若现的高贵,似能洞穿一切;轻灵灵的薄布素衣,透过日光,依稀可见身段姣好匀称;淡粉色的丝带于纤腰盈盈一系,轻挽成大蝴蝶结;十指纤纤,肤如凝脂,白雪冬天辉映桃花火红......
行军几日,血性王者脑中心头总也挥之不去的,便是这样一幅经久定格的、画卷般的影像。
“幼时无意曾读唐文典籍,见形容歌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说词,当时一嗤,作想那虚无的歌声怎会绕梁、又怎可三日不绝?直到上月,途径岭南荒蛮之地时,遇见了那个少女......才发现,世间好人好物总也离人这样抽象的美!岂止歌声,人,还不是一样?现在我耳里心里无非都是她,再没旁的闲情来跟唐国作战......反觉着‘三日’二字下得太少,倒是有个唤作‘孔子’的,那句‘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隐约还透彻些!”
“大王念念不忘的,是上月岭南荒地、我们的马儿不甚失蹄坠崖,正巧被她遇到,便帮我们照料伤马的那个女孩儿么?”随行者紧临话尾问过,三寸忖度、七分明白。
“当然。”王者朗声承认下来。
“那个女孩儿长得很标志,怎么就到了岭南那种地方?她是谁呀?”
“她当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具体的,我问她也没多说,只知道,她在唐国昔时的封号,为‘信安县主’。”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有一位盖世无双、冠绝当代的佳人,幽居在空寂的山谷;她说自己本是世宦人家的女儿,如今却沦落山野、与草木相依。世态人情总是厌恶衰落,万事都如风中的烛火,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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