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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情起}]:第二十六章契阔生死君莫问·纵有欢肠已似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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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候至冷,大地开始飘雪了;昂首向天,一只掉了队的南飞大雁卖力缓振羽翅,于青冥广漠中哀哀跛行嘶鸣,三两声、凌乱不成趣。它又冷又饿,飞得很慢,仿佛定格在当地有限一段距离不加动弹,像一把黑色铁锈剪刀,似要剪破死气阴晕的天宇。
妆楼倚望,一抹晨光流彩,有女子绥聘对镜,整容施朱、戴玉点金;之后一转身,那抹晨光便不偏不移正嵌入她的眸波:“天才现出鱼肚不久,便急急闯入大唐皇后的闺房要求觐见,这恐怕不是很稳妥吧!”女子柔花汀边不急不缓边点淡粉豆蔻,边半含凑趣的凝对眼前之人,诉出句玩笑话。
青衣丝袍、金带宽边,合几分晨曦漫空布着的清朗与翩翩公子眉弯才气倜傥交织珠联,皆趁十分适宜:“娘娘恕罪,实为......情势所迫。”长孙冲不觉间,已羞红一张绷紧的俊面,其窘迫之态昭著跌染,反显呆木可爱,“圣上......可在么?”既而,似在有意遮掩缔结滋生出的梳礼慌乱,额头一低,结巴着补充问句。
媚娘尚不及他说完,早已“扑哧”一下着乐出口;只这一笑,千红一啼,宛若盛春初夏烂漫百花高调全铺山野坡路,竟芳夺彩、万颜同绽成绝唱,“皇上召了大臣御书房里议事呢!哎——”复一颦眉,玩心共细言皆现,“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陛下的?”因为曾在吴王一事上面,二人有过配合照应;又同为情念困惑、出路难寻,固此,面对于长孙冲,媚娘一向不曾拘谨、端架过。
倒是冲儿,碍于君臣礼仪,从来未敢轻逾毫厘,还尤恐不周成:“臣,是为家弟委托之事,来朝见陛下与皇后。”素袖抬合胸前,施一礼。
“为了你弟弟?”媚娘侧目,明月紫晶石耳饰丁玲颤响,宛如潭水,灵灵夺光。
“是。”向来注重儒雅礼乐的公子,轻吐一字,洁额半低,青丝几许斜落,刚好掩住潜藏眉心处阵阵悸荡窘迫。
这样的场合时机,这样一位绝美高贵的女子,心中这样一个关乎情爱的涩涩话题;若说不会悸动甚至微羞,反倒决然谎话,“臣弟,奢愿求娶我朝新城贵主。”
雷雨破春,抖碎瓦蓝天顷、逗急枝簇牡丹,“你弟弟意愿求娶新城长公主?”出口转瞬,惊蛰并未比下,又夹讪乐,“呵,倒是有趣。弟弟娶妻,却要哥哥出面成全媒妁!”逐次递进、讪讪转为冷凝,绢美似虹的眼角眉梢恍惚跻居恼意,又不便直诉出来,只得收拢住。
语音分明带有少许凉薄,冲儿识得。只浓眉不由略蹙,努嘴自嘲;也难怪会遭人家贬低,此等大事,没有双亲出面,只见兄长,甚数荒唐呵!
高展身段在作想间,已经躬了下去,凑补一道礼仪,“臣知此事多有仓促,以至唐突到皇后,实属微臣之过。”语尽,话锋顿转,前额依旧垂着不曾抬起,更不敢稍看咫尺聘婷女子一眼;如此明丽,唯恐会令自己焦灼至伤,“但臣弟对公主之真诚爱慕,决不多掺丝纹虚假故作......”
一语未尽,媚娘已经夹步凑近冲儿身前,暗香粉袖素抬柔荑,做了一个缄默的示意,怔看过去;尚未披服金凤黄袍滑盖的女子,就这样迎冬晨温阳肃肃而立,金灿雅贵、美幻的不真实。
冲儿只得敛口,眉宇似有一瞬久违的砰然盈动。
缄默经久,媚娘兀开贝齿,素净如雪润珠辉映玲唇一抹纤媚,一时冷艳出尘,有些宛似出世里、凄独的上清智者:“因为你此生情路注定会永为一片看不见的漆黑芜寒,便一定要为唯一胞弟争取有限生命里,难能可贵的完美心动么?”
广袖拔俗,浩浩胜雪贞傲:“是的。”语声坚定,公然不讳;那里面,是令人不容回绝的莫名深意。酥了骨骼、满迷熏心。
“我知道了。”婉妩女子抿瓠犀花唇徐吐芳语,“你先回去吧!”最是一低头的温柔,收敛万顷浮云铅彩迷眼缭绕,唯存漠漠妍光天然娇俏。瑟风里独曳、无限勾魄。
冲儿辞了礼,逃也似的于这美伦微贵意境里逶迤退出青身,不知怎的、亦腼腆澄眉一抹悸悸的细碎屑尘。
奢侈极端的白玉柱廊、琉瓦璃院......唐宫依旧恢宏华美。只是,分明百花斗彩的幽深小径处,寒梅已残;此时此刻,遍再找不到一泓稍略夺目的色彩,只剩一色纯白。
白茫茫一片,好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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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你看,冬天来了,满天都是寒光......我早猜到,下雪了呢!”
暗紫粗裙掩玉肌,浅红细边、狭窄缩袖;曾经高位加身的天之娇女,此刻竟落魄如斯。值得肯定却是,淡朗神情除却愈见沧桑之外,未曾转变太多;图腾成一种无奈的庆幸吧!
“孩子......”无忌口唇颤抖着跌诉一句,老目颓彩,恍恍然生泪花。
王皇后的落魄景象,实为一种注定,这一点,无忌早已预见;既已成为庶人,又有什么资本加以渴求想象中的富贵?但到底候门望族,又有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当也不该太过差劲吧!然而当女子再度真实的站在他的眼前,此般落魄、枯槁的撕碎人心,还是大大出得无忌意料,“是下雪了,你不仅可以猜,你还可以看,还可以出去,去体悟、去触摸,去做你喜欢做的事。”一席温暖慰藉,又带零星欲说还敛的美妙希翼。
这希翼,引领鬓发蓬乱的女子暗眸死寂中,滋生一缕游丝般不易察觉的涟漪,“真的,我可以躬身去看雪、自由自在去看......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吗?”昔日润泽红腻的口唇,眼下便如同一瓣失去水分的枯萎牡丹;简单一句疑问,太多的不自由,语气氤氲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无辜天真。固此,更愈昭然显现宿命加身负担巨大不公;更趁可怜楚楚、无辜碎心。
“这是真的,这当然是真的!你不仅可以看雪,还可以夺回已经失去的一切!包括与爱人的相聚连理。你能做到,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无忌深谙趁热打铁的重要性,一拍悠怡粗布暗袖,苍眸谋划转瞬,一时也感慨诸多。
昔日总喜沉稳安静,固而便显幽徐冷冷、入骨骄傲的皇后,此刻经日,却有如呆傻病人、又向葵花追捉日光;穷其最大心愿,竟,只是可以躬身出去看那一场雪。
谁曾想到,待无忌话语诉尽,热切定望向悠怡,只等她再进一步期望之时;悠怡突然就笑了,边摇着头,涣散瞳仁里,宕尽寒烟衰草青,“不求相守,何来相聚!”似在端详品取。
无忌微哗。
洗尽千姿,唯存人间风骨的傲然女子缄了缄言,复低首一笑,“舅舅,谢谢您来探望我。我想,我该回去了。”絮絮缕袖,一曲清和幽怨;波心投影中,模糊了一个清润明朗的少年轮廓;只经年前一个初见,年轻的王子,钦定的太子妃......便于苦心幽处,定格了这么些年。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菲菲......
“悠怡,你听我的,听我的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你反戈一击,就说看见武媚娘自己亲手掐死了小公主......说不准也就是她掐死的,就算不是,那她嫁祸的也够顺手......至于所谓压蛊,也可想办法推脱掉......”天色欲晚,牢屋之外,刺骨北风呼啸,无忌却再做不到气定神闲。
悠怡还是展颜,微微扬颈,用十分玩味的心情垂首顾他,颓哀通透里、已有三两讥诮:“我这短短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全然听从,没有、亦或干脆不坚持自己的主见。到头来,苦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如果说淑妃爱得霸道、自私、固而极近执念;那么悠怡便是相反,她懂得成全、惟愿独自品味注定遥远爱情所付之来的个中涩苦滋味;她一生极近渴望去做的事并不太多,只有一件,便是放手。但却做不到,时局亦不准许她得以做到。那弥漫四周里的不见边际晦暗,已经牢牢把她定格、绷紧、刺痛、也枯萎着......直至最后的如今,看似悲观的重生,由云端自地心的尾坠。但是,她却真正释然了、解脱了、不必再违心与痛苦下去了。
言语已罢,悠怡含笑扬手,微殇的眼,最后浅瞥一下窗外、婆娑簌簌的冬雪,便随了得令上来的兵差,义无反顾重向囚牢进深走入,一步一步,连回头都不曾有过。
晚风蒸凉,拂来一脉清透;揣想殿廊,亭亭当挂冰棱。
模糊了我们之间开始时的那个段落,让绚烂使这悲怆结局变得更加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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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瀌瀌,见晛曰消。呼啸的寒风刺痛入骨髓,冬风满、伴残雪碎沫飞满天,扑面、凉湿透醉。
狭小径落,蜿蜒甬道并深。青衣紫袍交织粘连一瞬,因觉冻意而本能瑟瑟缩颈的二人都怔定神,将双方入眼须臾,俱为惊诧,还存少许恐慌或尴尬,原是父子。
“你就是如此这般答应诠儿的?”天气着实太冷,固此也并没有沉默多久,无忌先开了言,但看得出来,并不怨怪。
冲儿低睑嗫嚅:“不......是我自己看出了弟弟的心事......父亲,进宫朝圣?”半句应答,半句施以疑问灵巧绕过话茬,语锋佯装关切,实质有意遮掩、哆哆嗦嗦。
“我进宫来,看看你表姐。”无忌早已看出儿子面目之间存的那股惧惧慌乱,知他是怕自己加以责备;如此违逆自己心愿做事,不计后果,委实大胆、狂妄。只是此刻,无忌已着实没了心情。佯装糊涂开腔应付罢了!
有些时候,莫太锱铢必较,糊涂是福,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啊!
一处高耸的虬枝,刺穿冰冷雾霭,迎合雨露亦或雪沫唤起的七色的虹,似乎有云雾弥漫在四周。
冲儿尾随无忌向此处行进、再绕过,头顶极高处的蓝色晶天里,白云正飞速流动,似乎有意彰显着时间不息、生命无常的诡异与魔幻。
小径快到尽头,宫门就肃立在几米开外。随着步伐不息,慢慢便可看到朱门顶部金灿灿的龙凤牌匾一点点显露出来;天色依旧很黯淡,四周满布疏朗。
正准备走过去时,一阵烟雾涌起,大股大股寒风吹得无忌苍发飞扬,盛雪凉白:“冲儿,你是我的长子,也是长孙家唯一够资格的接班人。有朝一日,若我不在,答应我,照顾好这个家。”无忌突兀停了步子开言,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厚重低沉,“不求如何光耀,甚至不论后世子孙都会如何......只要你们全都平平安安,这就够了。”
长孙冲随着父亲深沉默立,在他年轻的记忆里,此时此刻,是父亲惟一一次与他正色谈论极大话题;只没想到,竟大到了此番境界。
“父亲,您放心吧!”冲儿胸前一抱拳,“不说旁人,至少诠儿,孩儿这做哥哥的,定会竭尽所立,维护弟弟平安一世。”
“嗯。”无忌淡淡支声,神情里,是与方才诉事语气不着边际的轻描淡写点头。
冲儿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父亲就是这样,总会无常;他的心思,自己恐怕顷尽一世也都不可皆数揣摩的到吧!
出门转瞬,长孙冲的目光不经意碰触一下门顶金灿图腾;胸口兀然一震。他又一次体察到了这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在阔别亡妻整整十年之后。
这本应该只属于梦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极近美好.........一抹淡粉豆蔻沿着女子玫瑰色的唇底缓缓施色,记忆便有了生机,瞬间生动起来,仿佛是某种尘封的情愫因为再度苏醒而撕裂出的一滴饱含委屈的泪水。这不可能!决不可能!这么一瞬,脑海所想不能自持与晨曦宫阁画面绵连成一条无瑕的直线,他甚至感到连脉搏都在匆促地否定、自欺欺人着自己张惶的念想......这不可能!她是皇后、是国母!他潜藏内心的专情伤口还没有被时间完全愈合!爱情,请不要苏醒,我才刚刚决定了同你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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