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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情起}]:第十三章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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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草如茵的岭南坡路,孑然林立着的茅草屋前,彩蝶齐飞、百鸟竞相鸣唱,好一派勃然的昂扬生机。
“老伯,您别着急,喝了这些药,您这病呀,再过几天便可康复了!”阳光明媚照耀,簌簌晒了几缕进得窗子。柔和日光映衬之下,心里也不由亮堂堂的,一改往昔悲苦、无奈气韵。
菁芷百灵一般清越的嗓音,徐徐漫溯,又宛如一股清泉,流逝、蓬勃出最怯意的弧度。
“哎,谢谢你们了。”两鬓斑白的老伯,苍劲面目荡漾慈爱,闻得菁芷此言,缕缕点头,谦和称赞。
菁芷盈盈一笑,温婉如百花同时绽放,一派姹紫嫣红的明澈生机:“不谢不谢......您慢着点!”
“妹妹,好了吗?来,给这位大叔也送一碗药汤。”屋室一角,仁朗声的唤。他的面上已经恢复了素日气色,忽而一望,神采跌宕,顽疾已经大好。
“嗯。”菁芷微笑着点头,拈起汤勺,将汤药盛于碗中,小心翼翼端过大叔近前,稳稳递过。旋即,又拈了盈袖中的帕子,轻轻移行到正忙碌着熬药、应酬的语云身侧,踮起脚尖,为他擦拭着前额的细汗。
语云一个猝不及防,转瞬,见是菁芷,不禁目光温和,点她额心一下:“菁芷妹妹,累了吗?要不要歇歇?”
菁芷嘟起小嘴,急急摇了两三下头,嗓音恬恬,带着未及退却的童稚天真:“不累,帮助别人的同时,我不知道有多快乐呢!”
不远处的李仁听得妹妹这话,亦忍不住转身对着语云一句:“语云兄,谢谢你,不止是菁芷,我也觉得很快乐!”言此,声腔沉淀,肃穆非常:“是你让我们活的更有意义,教会了我们物竞天择的法门、及善良。”
语云淡淡一笑,亦是正色:“仁兄客气了,其实,你们一直都懂,我只不过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已。”边说着,边向洞开的窗子外面略微探身,招呼等候着的燥燥众人:“大家别着急,那一锅药汤已经分发完了,不过这一锅就好!”
“孩子,我们不急,你们歇歇吧!忙了一上午,也够累的!”一位大约已至不惑年龄的大婶,凑上前去一步,真心实意体恤话语出口。
“嗯,就歇,把这锅汤药分完便歇着去!”语云爽朗一点头,少年与生俱来的奔放心性中,洋溢着豪情万丈。
自打上月,语云前来为仁送得草药开始,又依稀过了几天,他便常常来探望李仁、菁芷兄妹两个;又得知流放至岭南的官宦子孙,大多患有风寒顽疾,缺衣少食,实属可怜;便干脆随他们一并住下,凭借幼时母亲所教医学常识,引领仁与菁芷出外采撷草药,再熬制成汤,召集患病者前来分享。
如此算来,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半月有余了。
说来也怪,在这半月行善中,岭南上空所弥漫、笼罩着的那股肃杀怨气、忿忿逐次少去。走过坡路,已经听得不到厚重的叹息、冰冷的诅咒;取而代之的,是百姓更为融洽的关系,闲聊时的笑语;以及,浓浓的友情韵味。
某种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愫,正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岭南贫地的每一位臣民。
菁芷默默看着语云有条不紊的往简易搭建而起的灶台中添置柴火,红唇微抿一下,终于,抑制不住那个一早便跌宕心间、总也想要开口问询的话题,讷讷走过,嗫嚅微声:“语云哥哥,你......你回过长安了么?”
“哦,再次来这里之前,已经回去了一次,跟几个交情不错的兄弟交代了些话。”语云没有细想,边忙碌手头活计,边随口回复了去。
“那,你见到象哥哥了没有?”菁芷略微顿顿,复将话尾接过,明眸噙一抹光,直探到底。
语云兀的一恍悟,方才记起还未曾同菁芷答复。
并非有心将这事情忘记,相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从没有一件事要他记得这般清楚过。只是,鬼使神差的,他却有意将这事情做了搁置,并且打算,永久搁置。
细想开来,竟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难道,是源于嫉妒?嫉妒这个被菁芷心心念念了四年,也不曾忘却的,与自己素昧平生的少年?呵,这又是多么荒唐无理、多么可笑的原委啊!
见语云没有言语,菁芷愈加心急,跌宕、潋滟如四月江南的眸子,变得恍惚且茫然。
“我,去找过。”语云适才开言敷衍一句,额头垂的很低,手中活计没有停顿,似乎是在以此掩饰谎言的浮虚,“可是,没有找到。”
菁芷清亮非常的眼眸波光,就在这一瞬里,铮然黯淡下来,漫溯起一层薄薄的轻纱;远远望去,带雨含烟般,朦胧的美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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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从朝堂处回还,绕过蜿蜿蜒蜒的宫廊小道之时,不想,却见媚娘兀然迎面而来。
此等地方,按照常理,后宫妃嫔是不得擅自前来的;只到底自己挂着臣子的名头,加之不识媚娘可否承蒙圣上召唤,固此,也不好说些什么,亦不愿与她多作纠缠,径自离开便好。
可眼下,若想避开媚娘,另换它路,此时看来,委实不可能了。
无忌略略思量片刻,只得稳了步子,继续行近上前去,对着媚娘做了个礼。
媚娘亦没有退避的意思,反之,正正迎着无忌将礼还下,却仍不离开,而是目光微侧,有意搭讪开来:“哎,舅舅,这么急着回去啊!不看看皇后娘娘去?”花颊噙笑,神情分明谦和异常;可却不知怎么,这话入得无忌耳畔,总也字字刺耳,甚至实觉尴尬。
无忌定了思路,到底没将这尴尬显露分毫,语声惯有的淡淡,难言冷热:“臣是皇后的表舅,如有闲暇,定会前去拜会。”言此,无心继续兜转,沉稳一句脱口:“武昭仪,还有事么?”
“哦,没什么事了。”媚娘故作闲散的接了口去,神情不急不缓,音腔有意压低几分:“只是不知舅舅,可否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无忌眉心略皱,只一转瞬,复又恢复平常秋水沉寂。料得媚娘并非庸人,如此开言,定存了心思;想必,她这次是有意前来将自己拦截住的,便也不做避讳:“昭仪请讲。”
媚娘轻盈点头,没有欲盖弥彰,很顺势的朗声开言,只是神情璀璨,似存着另外一股深意:“这个故事,是陛下昨晚讲给我的。”语尽,稍稍垂下卷睫,却略瞥向无忌沧桑老面,是以揣摩他内心细微、频繁的变化。
无忌没有言语,亦不曾举止忙乱,只将身稳稳定着,有意无意听她继续下去。
“陛下说,他散步的时候,不经意间上了安福门楼,是以领略一下长安风俗。却只见到,有一伙胡人正在打马球;当那伙胡人感知到陛下目光过后,便愈加卖力了。”媚娘边说着,边恰到好处的微扫无忌几眼,“这个时候,马球已不仅仅是一种休闲游戏,它俨然蜕变了其本质内在,似乎升腾成一种表演。”言此,略顿片刻,“陛下说,当他收了这情景入眼后,便立刻产生了一股深切的警惕性。他说自己只不过随意看看而已,可仅仅是这随意一看,那些胡人都能心细的抓住时机,有意在陛下面前表演,是以一步一步激发陛下的性质,甚至转为喜好。”
无忌一向沉稳淡泊的面目,微微颤动一下。
媚娘没有打断,轻缕一把风儿零星缭乱的麝月发髻,妙语连连,波光明澈:“别看离着陛下很远,甚至辨不得各人面貌;只单单这不同寻常的动作、哪怕很细微,却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呢!他的心里呀,就跟明镜似的!想骗他、想把他当成傻瓜,不容易呢!”语尽,明眸直直流转向无忌,打一个弯,直定格在他眉心处不动,便缄默了,不再言语。
驰骋政海半生的无忌,在这美丽绝伦的女子,内慧冷睿的神思之下,一反常态的,竟有一瞬的失神;尔后,经了微风抚弄,方才醒转,努力平定下心绪,未曾再度理会媚娘,径自迈步离开。
媚娘定看那背影良久,瑰丽唇畔,意义幽深的浮上一抹冷笑。
这一席话,无疑含沙射影的向无忌透露出这样一层深意:几个外乡胡人,远远的离着高宗打马球的伎俩,都能被高宗识破;那么无忌,你安插私党、架空三省,就近在高宗身边,大胆而直白的设置这样一个庞大的圈子将皇权围起;你认为,皇上能看不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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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疏郎朗的旷野小径,点点筛落细雨,经了风儿一送,便飘飘摇摇几滴,颤微的横扫向前方去。
闹春的新鸟,想必在这样一个幕夏光景里,也已然出落成另外一副成熟的面貌了吧!它们纤柔、嫩滑的羽翼,应当俨然长全,蜕变得坚实、丰满;稍稍振翅一跃,便可冲过云霄,直上九重。
“这位壮士,请问从这里到岭南怎么走?”象翻身下了马,十四年的悠悠岁月浸染,本就没怎么出过远门的他,在这样一处山路蜿蜒、小径错综的地方,迷路自是免不了的了。
砍柴的汉子微微扫他一眼,并没有停下自己手里的活计,语声不温不火:“岭南啊,这半个月内你是去不了了。”
象闻了此言,心下免不得一定,讷讷不解间,复又谦和的问过一句:“为何?劳驾告知原委。”
那汉子没有回头,只背对着象,似乎更加热衷于自己手中的活计,颇具着一番不耐烦的韵味:“为何?没有为何,不能去就是不能去!罗哩罗嗦的。”
“你!”象登时心火泉涌,想怒,抬袖一瞬,适才想到自己此刻是在民间,而不是清河公主府苑。于此,只得强加抑制的略定下心神,迎上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又好言道:“俗话说,‘树有根、水有源’,这凡事,总也得讲个来龙去脉的,岂能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呢?”一语渐尽,儒雅面额低低垂下几分,恭谦且识礼的年少周成。
健硕的汉子适才将身转过,却不言语,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李象。苍苍瞳眸里,隐逸、辗转着的竟是毫无道理的爱怜与慈祥;那感觉,肃穆又不失柔和、严厉且存着嘉许,就像是对自己的孙儿。只不知何故,诸多情态纠结中,却还隐隐升腾一股无以言说的俯首称臣;正如同朝中臣子,对待自己的上级那般。
良久过后,汉子才将话匣打开,并未曾直面回答,只将话语打了个弯,看似不着边际的沉淀反问:“这位公子,我看您生得这样一副不凡且识礼,当出自豪门大户吧?”
李象闻声笑笑,没有言语,算是默认。
汉子复点点头,又将话尾接过,再度发话:“那么公子不在自家府苑呆着享福,到岭南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去作甚?”言此,面上不解,心下却在做着一番辗转忖度,甚至已然依稀识得了零星端详。
“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安于眼前浮华境况,从而束住手脚?若此一来,诚然坐井观天!”象略一思量,亦将汉子后半句疑问有意避开,只对其前半句做了回复。
汉子静静听言,不输旁人的聪慧心思已经感知出了象的加以避讳,亦免不得暗自点头、赞许一番;看来人心常情、轻信与保守,这个涉世不深的孩子当是识得的。面上,权且不再紧紧逼问,只爽朗一笑,痛快答应下来:“听说朝廷那边接到上报,说有伙贼人正打着惩恶扬善的口号,一路往岭南那边赶去,势要杀死节度使,救回被朝廷冤枉、误判的流徙人群。固啊,岭南城大门,怕早也关闭了;纵是尚且没有,一路行去,也会危机重重的。”语尽,大含深意的看了李象一眼,复将言语问回,夹杂打趣:“公子,你不会就是其中一员吧!”
象闻得此言,思绪尚且还在沉浸于这伙贼人毫无征兆的大义企图之中,这使他不得不联想起声望素高、被冤枉至死的三叔吴王;若当真如此,那吴王的家室岂不会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中心?眼下来看,尚且不知这群贼人的真正意图想要作何,可值得肯定的却是,倘若他们当真进入岭南,那么吴王家室则定然难脱干系了。莫不成,还要再度为其蒙上一层厚重的冤屈么?想到此处,俊眉不觉纠结,刚要开言进一步问询,却突兀听到这样讪讪一句,只得权且笑着敷衍回去:“瞧您说的,我怎么会呢!您刚不是还说,我出自豪门旺族么?怎么转瞬,便这般不认人的把我往贼人里面编排!”
“老叟不过玩话一句,公子岂能当真?”汉子边说着,边侧望过李象身边正磨蹄小憩的良马,复将头摇了几摇,又朗声道:“要去岭南,得翻过前面这一座大山。山道荆棘丛生、野石遍布,骑着马怎么能行?”
“哦”象顿然会意,忙不迭的紧紧上前一步凑过,躬身对着汉子作下一揖:“我愿弃马徒步,还请壮士指引。”
“当真要弃马前去?穷山恶水的,不定还得吃多少苦头呢!”汉子不无真挚的回问过去,隐隐希望他能将心中早已打定的主意,暂作搁置,从长计议。
象身子直起,额头微扬,清眸写满坚定:“当真。”
“嗯,既然你意下如此,那好吧!”汉子豪爽一挥袖,将手中家伙收于随身背筐,边温和的补充了一句出来:“公子这一声声壮士壮士的,叫得我这鬓发花白的老人,自己都不知道多大了呢!”言此,又是朗声一笑:“你就喊我......徐公吧!”
“徐公..”象下意识呢喃一句,即而点头,恭谦的还之一笑,“好,敬请徐公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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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之后,又阁一道绘着大唐国花牡丹的轻纱帘幕,轩窗洞开半扇;微风袭袭间,便不经意的将香炉瑞脑里,袅袅盘曲着的香气吹散,依稀氤氲成一片雾影,又如云似雨。
“恭喜淑妃娘娘,您,这是喜脉呀!”御医徐缓、兀长的音质,透过一席帘幕,直传入萧珍耳畔,漫到心间。
“喜脉......”枯白的唇畔,因了此时虚脱体质、以及未及描点豆蔻的缘故,显得愈加萎靡,惨然异常;女子喃喃着,哀怨的秋眸随之拢上一层淡淡的晚霜。只这喜脉,又缘何能要她高兴的起来?日月更替、轩窗开合间,那昔日里曾经深深眷恋过的人儿,早已花飞人远......
兀的,那无力且绝望着的眸子忽而颤了一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女子声嘶力竭的凄唤:“御医,御医你不准走!你快为我开一副堕胎药,我要打掉这孩子,我不要皇上恨我!不要皇上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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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中,一片牡丹开得大好;一如大唐那似锦的前程,争奇斗艳、道不尽富贵万千。
治与媚娘双双牵着彼此的手,漫步雨后花畔,几许风儿顽皮的萦绕在他们周身,时不时送过缕缕卷携着牡丹芬芳的四溢香气,直沁到心脾间。
“陛下,陛下!”正这时,忽见有宫娥正急急自远处往这边奔过,一路连声而唤,似已全然望弃规矩。
高宗与媚娘不约而同对望彼此一眼,旋即,静待那宫娥至近前。高宗示意不必行礼,有何急促事端加以禀报便好。
宫娥适才略微疏下一口气,复结结巴巴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经确诊,怀了龙脉......可不知怎的,这时候竟哭着喊着要让御医开方把孩子打掉!”
“嗯?”媚娘骤然惊诧,下意识转头向治投去一个问询的目光,旋即,明镜一般,了然会意。
治起先亦是一个惊蛰,他未曾料想,一夜风流缱绻,珍儿竟然会怀上身孕;尔后,猝时感应到身边,媚娘的目光;心绪纠结间,连忙开口解释:“姐姐你听我说,那天晚上我们从舅舅那里回来之后,我喝醉了......”
“治”媚娘未及高宗话语完备,便柔声将他打断,明眸闪闪间,温存与深切不减:“你不必说什么,我都明白,明白你的无意、以及你对我的真爱......却也不错,淑妃的孩子,跟我此时腹中所怀孩子当属同年,他们,都不寂寞了。”语尽,唇畔微抿,娥眉略垂几许,又假意嗔怪,“只是往后,陛下切不可再这样作践自己了!喝酒不好,而且还伤身。”
“喝酒不好,而且还伤身。”这句话,依稀在哪里听到过......想起了,想起了。昔时,迦绫公主奉劝吴王之时,吐露的,不正是这如出一辙的一句吗?
媚娘纤心一动,不觉颤颤;逐缄默了语调,不再言语什么。
“陛下,淑妃娘娘......”垂立近前的宫娥,眉梢急切不减,又不敢离开,辗转一阵,只得怯声回问。
“你快回去,传陛下的口谕,不准淑妃妄性胡闹。这孩子,必要保住!”媚娘猛一个回神,未及顾虑治的摇摆不定,只上前一步凑过,擅自对着宫娥娓娓而道。
“这......”宫娥虽心间急切,到底还是要看皇上意图的,武昭仪随口旨义,她实不敢应下。
“还不快去?耽误了淑妃娘娘,你有几条命可扛!”媚娘边厉声呵斥,边浅浅一瞥身侧的高宗。
治适才略一点头,算是默许;尔后,实实呆滞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宫娥赶忙谢了圣恩,转身往回疾跑。
“治,来,我们到那边看看吧!”媚娘这才将身转过,对高宗浅浅一笑,“哎,你看,那朵牡丹开得多好!”边说着,边将身自顾自莲移过了治的近前;面上佯装无谓,可美目若兮里,已然飘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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