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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情起}]:第八章痴情相思心烦忧·泪眼寒窗越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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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寂夜,万物一派玄青。
岭南荒凉的山坡土路上面,只有一所破破烂烂的简易茅草屋中,灯火还零星亮着;合着潇潇薄凉之风,一闪一闪,形同鬼魅。
岭南的初夏,依然很冷。徒居在这里的人群,大多都是获了罪的官宦人家,亦多亦少受到牵连,便无可奈何的被贬过来了。他们一路颠簸,缺衣少食,受尽惊吓与折磨,身子大多十分虚弱。
少数几个有些能耐的,攀上一两个出任地方官的远房亲戚,便可求得一保命安身之所,处境多少好了一些。
其余大多数,便都各自谋求着一点可怜的出路,或给乡绅打打零工,或咬牙干些脏活累活,苦苦挣得一碗饭吃。
借一丛草叶燃起的昏暗火光,仁虚弱的侧躺于枯枝杂叶交织而成的简易床榻之上,面目苍白,颤颤的咳着,周身已经全然没了气力。自从几个月前被人鞭打过后,他便一直病着,不见好转。
没有草药,菁芷只得小心翼翼的端来一碗烧开的温水,给哥哥镇咳。
仁牙关紧咬着,在妹妹的搀扶之下挣起身子,刚喝下一口,复又重重咳嗽一声,喉结微甜,依稀有血丝从嘴角处渗下。
“哥哥,哥哥......”菁芷急忙拈了棉帕为仁擦拭血痕,一边哭着呓语痴唤。合着冷月微光荡漾,此情此景,怎一个凄凉了得。
仁心头的怜惜与爱意,如同一阵清寒的雨水般漫过眼帘,修长的素指紧紧将妹妹凉丝丝的小手握住,唇畔勉强打开一抹苍白的笑,徐徐安慰:“丫头,不怕,有哥在。”
菁芷却越发悲伤不能自持,花唇紧紧抿着,眼睑噙了泪水拼命点头。
“你看,又哭鼻子了。”仁爱怜的看定菁芷,病态的朗目努力变幻出硬朗而坚定的微光:“想想我们的父王吧!他是个硬气的人,路没有走到尽头,从来不会气馁、更不会掉眼泪。”语尽,胸口一闷,不觉又咳成一处。
“哥哥,你别着急,我不会气馁,我会坚强的!”菁芷忙将眼泪擦去,急急面着李仁,连连担保:“姑母在,我等待姑母搭救我们;姑母不在,我等待菩萨。”
“不,你不能指望任何人......”仁紧紧捂着胸口,闻得菁芷此言,仍不忘苦心告诫:“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父母生下我们,将我们过渡到这世上来,他们的责任便已经尽了......所能指望的,唯有自己。”正这时,紧捂胸口的掌心忽而一硬,一颗红色的圆润石子顺势掉落如掌。
仁兀然缄默,将红石子轻轻举过眼前,目光沉沉,神思凑俱一处,似牵动了某种深刻的回忆。此时此刻,一个名字,已经浮现于心间。
“真儿......”他喃喃,只一霎那,目顿神痴。
菁芷缓缓侧目,眸光亦收了石子入眼,纤巧心思顿然会意,唇畔微声软软:“哥哥,你又在想慕容姐姐了吧!”语尽,卷睫微垂,心照不宣的明了与无奈。
李仁没有回答,径自闭目,眉心颤颤纠结。
这枚红色石子,是经年之前,慕容真送给他的。
“睹物思人,看到这黑暗之中一簇鲜艳的红色,盎然着活泼生机,便像看到我一样,你便不会寂寞。”
......
她是安洲慕容家里唯一的小姐,北燕皇族之后;又因慕容府与都督府两家相隔不远,固此,自小便与李仁、菁芷一同玩耍嬉戏。
就在永徽四年的元月,恪与凛心刚刚作主,为仁与慕容家真儿定下婚约;谁知,天意弄人,却偏偏出得了这样一番荒唐到无语的重大事端......
平静的山坡忽而一阵沙沙燥动,似有轻微人声。
仁尚且闭目沉静于幼时的回忆之中,渐趋沉睡,固未曾留心听到。
菁芷起先惊恐,尔后,深深吁出一口气,努力使得自己平静下来;临危不乱,便已赢了一半。她不忍心打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的哥哥,便略定下神思,壮着胆子,碎碎移行到门边,轻轻将门打开,小心体察。
时辰已至半夜,四野之下苍苍茫茫的一片死黑如墨。菁芷借一缕微弱的星光,竭力探看;打了补丁的粗布灰裙厚实赋于雪白肌肤之上,仍然掩不去那抹浑然天成的清丽美态,少了浮华颜色、愈加美得出尘。
寻觅半晌,并未见着纹丝人影,悬着的心适才放下一半,只当自己方才听错,复稳稳向回走去。
未曾想,刚至门边,就在抬眸拉门的一霎,忽有俊毅身影投入眼帘。借着昏沉月光,依稀可见是一位约十六、七岁的公子,着了青纱衣袍,反复于门外踱步,似在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
菁芷心下免不得兀然惊骇,好在一向敏捷的她,纤指恰到好处的捂住了口鼻,并未将声腔发出。
正这时,那公子忽而俯身,似将手中什么东西安稳放置;旋即,又将身转过,快步轻缓,想要离开。
菁芷一时慌乱,欲加随意躲闪,却是一反常态的将身迎了上去,正正与这面前疾行着的公子撞了满怀。
前人亦骤然一惊,定神细细看过,四目相对一霎,复又莫名的愣怔住了。
合着昏沉冷清一抹天光,眼前的女子,带着一股半开半醉的美感。她莹润的双颊,宛如上好的羊脂玉,无瑕又圣洁;带雨含烟的烁烁明眸,笼了慌乱与些许羞涩,那韵味就像四月的江南,直白显露中夹杂欲盖弥彰的朦胧虚幻;隐隐凝望,粗布旧衣也掩饰不去这与生俱来的月光一样的高贵。
“难道,她便是三伯的女儿?”少年心下油然而生一阵辗转忖度,这个他年少时便怀揣一抹浓重新奇,甚至连梦里都不止一次盼望见到的女子,美丽的外表、超凡的气质,一切一切皆远远超出了他的期待。若没有那场令人蹉叹、绝天下望的意外,她定然会出落成大唐最美丽的女人,幸福又无虑的郡主,大唐帝室奇葩中花儿新一季的绽放......
“你......是谁?”对望一阵,女子体察出面前之人应当没有恶意,便大着胆子,颤颤的开言问过。
那柔柔的声腔,一如初春高悬于杨柳嫩枝梢头的百灵,娇嫩又婉转,夹杂些许空灵的幽逸;仿佛只消懒懒一句,便可酥到骨子里。
“我......我......”青衣少年一反常态的起了一阵嗫嚅,在这样一位素净美好的极近天仙的少女面前,浮世众生,安能不沉浮?在她面前,你的身体虽然是直立的,可灵魂,却早已匍匐在地。这荒凉里的娇颜,寂寞而狂野的肆意开放,仿佛只一笑,便已是万年。
“我是一名游医,前几日偶然来到这里,见有多人染疾,便托友人采撷了些草药。方才,亦是偶然听得姑娘屋子里有哮喘声,料想当用的上,就......就送些了......哦,深夜打搅,多有冒昧之处,还请姑娘见谅。”少年停停顿顿的开言,编造而出这样一段故事。他又怎能告知菁芷,他一直都在四处打听着吴王一家亲眷的下落,是以暗中保护;刚有消息,便一路赶着来到岭南,忽见李仁染病,又复回转城镇稍携药草?若当真这么说来,那他的身世与血统,便委实藏匿不住了。
“没有没有。”菁芷闻言之后,俏皮的摇了摇头,已然戒心全无,语声依旧柔柔:“多谢公子了,您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之一笑,喉结颤动间,一阵柔和又安稳的男儿声腔,便动听的漫溯过菁芷耳畔,依稀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温语云。”
“语云哥哥,听你的口音,是长安人吧!”菁芷略颦秀眉,带着浓浓期待。
“嗯。”语云沉稳一点头,大哥哥的样子昭然。
菁芷欢欣一笑,明眸善睐间,写满纯真与灵动:“语云哥哥,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眼角眉梢,全然小妹妹的顽皮与羞涩。
“当然可以,只要我能办得到。”萧萧夜里,语云卓尔的身影轻轻一颤,那般顶天立地的错觉,似这身影,足以将整个昆仑扛下。
菁芷抿嘴嫣然,柔顺长发如风绵长:“回得长安之后,帮我拜会一个人,看他过得可否安好......他是我表哥,名唤李象,住在...住在哪里......”言语于此,芳心实实定住,明眸讪讪,火急火燎的焦虑:“过了这么些年,却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
语云复又一笑,被菁芷浓郁的天真、未及退却的青涩稚气逗乐:“放心吧!我帮你打听就是。”
“真的吗?”菁芷一瞬释怀,须臾之间,眼睑却微垂,带雨含烟的纤眉复又纠结一处:“只是这样,你会很辛苦的。”
如此善良而天真的女孩子,总也轻而易举便能激发出男人的保护欲望。
“这样的辛苦,对我来说是幸福。”语云卓尔俊逸的眉心,沉稳不减,只是鬼使神差便是这样一席话语出口,“被你需要的幸福。”语尽,兀然意识到这股不由自主的唐突,竟实实红了一张俊朗非常的明澈面目。
菁芷定定看着面前窘迫的少年,不知所措的尴尬笑着,并未意识到是语云的入迷渐深所致。
“那,我走了。”语云逃也似的将身转过,刚欲跨步,忽而想起什么,没有回头,只是开言:“无论从前的生活怎般的完美理想,也无论往后的日子怎般的深幽而绵长,都要记住,笑着面对一切。人可以无箭,不可以无靶。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一代人来,一代人去,大地永存;这,便是生生不息。”言尽时,廖想自己身世,已于不觉间动了真情,朗目依稀蒸腾些许泪花,“对了,药就放在门口。”广袖轻抬,少年掩饰似的强调一句,带着丝丝未曾即时压抑住的哽咽,逃一般的疾走离开。
夜风攒动中,菁芷亭立款款,目送着那抹刚强且独绝的背影看了经久、也思考了经久;直至全然消失,纹丝也寻觅不到。
广漠天地间,便又是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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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人找我?”
“这个,真不知道,不过啊。”酒馆老板神秘兮兮的凑过李象耳畔,悄声细言:“是个美人呢!”
“谁问你这些!”象眉目皱起,懒得再与他频频搭讪下去,探寻这根本不可能令他满意的答复;只是吩咐带路,一路跟着进了楼上的包厢雅间。
“得,就是这里了。”老板一脸热忱的对着李象做了个相迎的手势,早有随从模样的人自两侧走过,于老板给了赏钱,而后一并退下。
象心下奇怪,只到底年少骁勇,也未曾多加思量便一把将房门推开,迈了步子进去。
正中央斜架一只红木雕漆香案,两侧摆了软席,一位衣着光鲜的少女正提了裙袂将身端坐,纤长颀白似削葱根的玉指拈着茶盅,悠闲品茗,薄纱衣袂合着动作的节拍微荡。
象惊奇之感愈发肆惮浓烈,基本礼仪未曾忘却,忙不失的垂下额头,胸前抱拳作揖,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姑娘。”
新城懒懒的抛来一个雍容无限的眼波,如花唇畔淡启,含着凑趣与玩味:“侄儿,你这尊称,叫得可不对头哟?”
象一时愣怔,这句不敬昭然的话语直入得耳畔,却也只是诧异与出乎意料,一时间,竟忘记了生气:“姑娘,您看上去也就比我大一、两岁的样子吧!缘何这般对我加以称呼?”于此,想起什么,眉心皱得愈发紧凑,一种被肆意玩弄了的感觉袭上心头,“差了人到清河公主府,秘密传旨约我出来的人,便是姑娘么?”
新城刚及李象说完,便忙不失的紧临话尾“扑哧”一笑,轻盈将身站起,故作闲适的抖了抖裙摆褶皱,一步一步挪移过象的近前,有意逗弄:“没错,就是我,闲着无聊嘛!想找人喝酒,刚好途径那里,喏,就想到你了。”
李象吁出一口气息,几分无可奈何的样子,耐看的眼波实实定望新城,忍着性子奉劝:“一个姑娘家,喝得什么酒!莫要将这大好时光平白浪费掉。姑娘还有别的事么?”
“没了。”新城眉尖一挑,奢侈的白金抹额微微垂落几许,张扬又不羁的样子。
象一股浓烈气焰很自然的袭于胸间,一向识礼而周成的他,此时此却也忘记了那最为平常的礼仪告辞,只是猛然一转身,迈步离开,不再理会新城。
“我们李家自己的事也算是‘别的事’么?”新城自知玩笑开得有些过头,急急呼喊一句,只这一句,便将李象定住。
“我们,李家的事?”
“我们”这两个字,象特意加重了语气强调出来,既而,免不得由上至下复又细心的审视了新城一番。
殷红色衣裙看起来是最普通不过的样式,可领口处闪闪发光的金黄丝线应为纯金锻造;一米阳光筛落,正与光洁额头白金抹额相互交映;乌黑的缎发除了一圈珍珠绾结以外,再没了任何饰物,可这珍珠接连一圈排列,颗颗润泽丰满,除却深海扇贝,当得不到此类。固,虽然看似简洁,可由衣到物却皆为价值连城的珍馐。当是经了一番仔细设计,方才有这等凝望上去,柔和生美的感官视觉吧!如此一来,这女子定当出身不凡;又听其自称“李家”,象心间不由暗自揣摩开来:这女子,竟是何人?
新城迈了亭盈的莲步,款款追上李象,依旧凑趣:“你呀,怎竟这般急躁?年幼允许无知,少年应该轻狂;可关键时刻无知、轻狂,便是愚昧了。”语尽,朱唇微抿,适时的收去方才顽皮,目光沉下,“象,我是你的姑姑,新城公主李令月,你父亲承乾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你便是新城公主,父亲于这世上所剩唯一的同胞姐妹?”象微锁的眉头骤然平缓,语气里昂扬着激动非常的欢跃与惊蛰,即而,意识到适才无礼,忙一俯身谦和:“侄儿未能识得是姑姑,有疏礼仪,特向姑母赔罪。”
新城眉心不由夹杂一抹善意的玩味,朦胧若兮的美目略微讪讪:“我总觉得,你性格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倒是向了三叔!”顾盼流离间,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浓眉凤目,鼻梁英挺,两片厚厚的嘴唇像涂了膏,泛着健康的光泽。
“姑母见笑了。”象将身垂立着未动,依旧谦和回复。
新城嫣然摇头,神情体态皆恢复了以往的平易随和,迎着李象入座,娓娓将正题道来。
如此这般一阵言说,象亦深切的感知到了无忌的朝野专政。
其实,早在无忌假意制造谋反案件,存着私心接连赐死一干皇室成员之时,象便已然于无忌存了不满。安平公主引领他前去无忌那里,声嘶力竭的一番肺腑言词,象亦实实记在了心底深处,纹丝都未曾遗落。
如今,新城恳挚央求象以平民百姓身份,为宰相张行成投掷一封密信,言说偶自晋州归回,听得民间地震议论,诸如此类;是以暂时打压无忌气焰,尔后再作权衡。一则,解朝局之围;二则,全自己建树。
试想,普天百姓,没有能比李象更具有说服力的。因为李象乃承乾之子,与长孙无忌同属一脉门楣;若连他都拟密信投告无忌,则足可见其民心与众意了。
象略微思量,终于,坚定应下。
“姑母,您教象儿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象儿,终也要成就一番大事了!”象缓缓握了双拳,心间不由自主想起了竟日苦苦熬神、眉心总也掺杂一抹世态炎凉无奈的至亲姑母,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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