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兰……”凌蓝进门,叫了一声正在给可可梳理毛发的雪兰。
“凌少爷这次没有把我认错。叫我有事吗?”柳文悦把她们姐妹俩当成朋友一样,所以,她们在她和凌蓝面前从来都以“我”自称,而不用称“奴婢”之类的词语。
“都这么晚了,小姐怎么不在?她去哪儿了?”他一回来,就去了柳文悦的房里,发现她并不在那儿。
“傍晚的时候,宫里的潘公公来传旨,说是皇上要召见小姐,小姐就跟潘公公走了啊。”
“皇上召见,都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呢?”
雪竹进来,听到凌蓝和雪兰的对话,道:“不过,挺奇怪的,去皇宫不是应该往西走吗?可潘公公却带着侍卫,赶着车往东去了。”
“往东?”
“是啊,都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小姐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雪兰担心道,“呸呸呸,小姐吉人天相,怎么会有事呢?”
凌蓝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夜色,吩咐道:“你们早些休息吧,我出去看看。”
凌蓝走到湖边的时候,却看见一袭白衣的月皓。他背手伫立,静静地看着朦胧的月光下如镜的湖面。
“小姐这么晚了都还没回来,你应该知道的吧?”
月皓默然点头。
“那你不担心吗?为什么不去找她,却一个人站在这里?”
“担心,却不能去。”月皓抬起头,看了一眼空中的半月,然后又看向湖面,“其实,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却想不明白而已。”
“想什么?”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说说看。”
月皓转过身来,表情很郑重地看着凌蓝,问话的语气里却似乎带着点点的害怕:“在这之前,在悦儿来长安之前,她,她曾经见过皇上吗?”
“没有。”凌蓝很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们从小在一起,彼此清楚对方的一切。所以,我肯定,他们没有见过面。”
“那,谢了。”
“我可以你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为什么要问我方才的问题?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发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还没弄明白而已。”月皓再次转过身去,继续看着面前的湖水。“你要出去找她的话,就去护国寺吧。”
“你怎么知道皇上约了小姐去护国寺?看来,你的实力真的很不容忽视呢。”
“是吗?”月皓轻声地笑了,语气却很淡然,然而那淡然里面却隐隐地透露出一股无奈。
怎么回事?皇宫有这么远吗?怎么都走了这么久了还没到呢?柳文悦撩开车帘,却发现自己竟然置身城外了。
“停!”侍卫听见柳文悦的声音,立即停了下来。
潘公公迎上来,问道:“王妃有何吩咐?”
“不是说皇上召见吗?公公却为何带我出了城呢?”
“哦,回王妃的话,是这样,皇上现在身在护国寺。”
“这样啊,那就继续赶路吧。”
“启程。”潘公公一声令下,车子又缓缓前行了。
下了车,柳文悦环顾四周,看出这里是护国寺的后山。她来过一次,虽然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但却记得这里的柳树,还有那条小河的流水声。
可是这里除了她和潘公公还有那些侍卫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啊。“潘公公……”柳文悦正想问个明白,才发现潘公公和那些侍卫们,已经赶着车走远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河边有许多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在飞舞。那点点的萤黄色的光,点缀在夜色里,很像散落在人间的星星,却又不一样,因为它们会动,而星星不会。
“哇,好漂亮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萤火虫飞舞的景象了。不是没有机会看,只是没有心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她忘记了欣赏周围的美丽。
“喜欢吗?这里有很多萤火虫的,很美。每年夏天,我都会来这里看萤火虫。”
背后响起一个充满了磁性的男声,而柳文悦是认得这个声音的,它是属于皇帝李纯的。上几次跟他见面,她都看不见。她一直很希望能亲眼见到李纯,现在听到了他的声音,知道他就在她的身后不远的地方,她却又有些紧张。柳文悦转过身,暗夜里,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缓缓地朝着她走来。他的步伐很矫健很沉稳,虽然距离有些远,夜色让她没办法看清楚他,但她能感觉到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天子的高贵与威严。
“哥。”柳文悦记得他们的约定,在私下里,叫他哥哥。
李纯终于走到了柳文悦面前。“很高兴你喜欢这里。”
“哥?”柳文悦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李纯,面露惊色。她在努力的回忆,她觉得她在哪里见过他,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怎么了?终于见到我的真面目了,和预期的不一样?还是,有些失望?”李纯温柔地微笑着。
“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李纯继续温柔地看着她。
“真的,我肯定见过你。在哪里呢?”柳文悦抓抓头,努力地回忆。
“你看你,眉头都皱成一团了……”
“眉头?皱成一团?你……你是……你是……”柳文悦扯着李纯的袖子,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又激动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纯扶着她的肩,道:“不要着急,慢慢说,我是谁?”
“行,行难哥哥!你是行难哥哥!你真的是行难哥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错,你还记得我,算你还有点良心。”李纯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噢,”她揉了揉,“没错,你就是行难哥哥,是那个喜欢敲我头的行难哥哥!”柳文悦激动地无以复加,却又突然一把将李纯推开了。
“怎么了?”
“哼,你在捉弄我!”
“有吗?我什么时候捉弄过你了?我怎么不记得?”
“还说呢,你明明就是行难哥哥,刚才却说不记得我们在哪里见过面。你这不是在捉弄我是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自己想起来啊。”
“你分明早就认出我来了,从我第一次进宫向你谢恩,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可你却不说,不告诉我你就是行难哥哥。害我像个傻子一样,到今天才知道。你一定在背后笑我对不对?”
“我只不过给你一个小小的惩罚而已。谁让你当初不辞而别来着!”
“哦,原来堂堂一国之君,是这么小气这么容易记仇的。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你到现在还记在心里,太小气了吧。”
“嗯,天子也是人,是人都会记仇的啊。”
“可我当时留了字条给你的呀,也不算是不辞而别了呀。”
“总之,你没有当面跟我说再见,就是不辞而别。”李纯耍性子的样子很像小孩子。
“那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啊。那年,我跟爹爹到洛阳去寻访神医给蓝治病,蓝病得很重,一刻都耽误不得。所以,爹爹找到神医以后,我们就立刻启程回杭州了。偏巧那天你又下山去了,所以,就没来得及跟你道别了嘛。对不起,原谅我嘛,哪有当哥哥的一直跟妹妹记仇的啊?”
那好吧,看在你这么诚恳地向我解释的份上,就原谅你吧。不过,下不为例的哦。
李纯拉着柳文悦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两个人欣赏着萦绕在他们周围美丽的萤光。
“哥,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白马寺?”
“当然记得啊,那时候你和玄明师父跟寺里的几个小沙弥玩游戏,我正好挑着水路过,然后你就不小心撞到了我啊,害得我浑身都湿透了不说,还摔坏了一只桶,害我……”
柳文悦接过李纯的话,继续往下说:“害你只能用一只水桶挑水,结果挑水的时间拖后了好多,耽误了你整理经书的时间,然后,你就不得不在晚上整理经书。又不能点灯,所以你只能靠着微弱的月光来看东西,很辛苦,眼睛都红红的。”
“还好,你后来不是抓萤火虫来给我照明的吗?我记得你抓了很多很多的萤火虫,把整个藏经阁都照亮了。还好有你帮我,让我按时完成了任务,不然玄明师父又会罚我了。说起来,我都还没有谢谢你呢。谢谢,虽然这句谢可能晚了六年。”
柳文悦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在为自己犯的错弥补而已,哥你不用谢我了,要不,更叫我无地自容了。”
“这么多年不见,说实话,芷儿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有啊,当然有。我每次去洛阳,都问干爹有没有再见过你,每次都失望。你也真是的,如果你当初告诉我你的身份,我想找你的话,也不用这么麻烦了啊。”
“如果,我告诉你了,你或许就不会想要找我了。”
“你太小看我了吧?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就算你当时是太子的儿子,皇帝的长孙,又怎样?就不能跟你做朋友了吗?你现在还不是皇帝,九五之尊,我还不是哥哥、哥哥的叫你?交朋友呢,关键的是那个人,还有那颗心,跟什么身份啊地位的,没有关系的。”
“听了你这番话,真叫我觉得很惭愧。”
“幸好,我这个人不爱记仇,要不然,我今天才不要理你了呢。”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这好像,是我第二次听你跟我说对不起了。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听你说对不起的人耶,还听到过两次,这算不算是荣幸之至呢?”
李纯笑了。
二人开心地聊着过去一起相处的那两天的事。那时候,李纯被罚挑水和整理经书,还不能说话,只能柳文悦说话,他在纸上写字,所以,柳文悦后来即使听见了李纯的声音,也没有认出他来。凌蓝生病,柳文悦一直担心凌蓝的病,老是皱着眉头,李纯就笑她,时不时地在纸上写“眉头都皱成一团了”,柳文悦听到那句话,才想起来李纯就是当初的行难。还有,在柳文悦走后,又过了半个月,李纯修行期满,离开了白马寺。……
两个人就这样聊着天,谁都没有觉察到,时间在一点一滴的过去,转眼已经午夜了。
“哥,你知道吗?其实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当朝天子,一国之君,会长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像我想象中的那样?”
“你想象中我是怎么样的?哦,一定很严肃,很高高在上,不容易接近,对不对?”
“不是的。之前,我虽然没有见到过你,但我能从你对我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中感觉出来,其实,所谓的皇帝并没有大家认为的那么严肃刻板,而是,嗯,怎么说呢?很……很温和,对,你给我的感觉很温和,很亲切,像久违的亲人那样。”
“是吗?”李纯收起了微笑,“我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样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
“我不管你在别人心目中是怎么样的,只要在我心里知道,你是一个温和亲切的兄长,这就行了呀。”
“所以说,芷儿啊,跟你说话,让人感觉很舒服,因为,你很诚恳。”
“那也要看对象是谁。”她最想诚恳对待的人,却不能,这种感觉真的好难受。
“怎么了,芷儿?在想什么呢?又在皱眉了。”
柳文悦啊柳文悦,今天应该高兴的,想这么多干什么?“哥,当初我总在想,你为什么赐了‘芷文’这个名字给我。不过现在,见到你,我想明白了。”
“是吗?说说看。”
“还记得,我当时误以为你不开心,是因为干爹给你取了行难这个法名,你觉得难听。然后,我就告诉你,我小的时候,有个小名叫小草,比你的名字更难听。然后你就写了一句话给我。”
李纯面带着幸福的微笑,回忆道:“岸芷汀兰亦属草,然为草中上品,世人倾慕之。我还记得,就是这句话,在我心里,你就像那岸芷汀兰一样,不可多得。可是,你的个性又不像兰那样孤芳自赏,所以,就用了‘芷’这个字,再加上你原本的名字,芷文郡主,怎样,这个名字很好听吧?”
“难听,很难听,我不喜欢。”柳文悦绷着脸,很厌恶地摇着头。
“你真的不喜欢啊?为什么不早说?那我收回去,这样好吗?”李纯很紧张的样子。
“哈哈,”李文悦突然笑起来,“逗你玩儿的,看不出来啊?哈哈,看你这么紧张,这么好骗,难怪你的名字叫李纯呢?”
“这跟我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纯,蠢啊。哈哈。”
“好啊,大胆柳文悦,你敢骂朕,说,该当何罪!”李纯摆出皇帝架子,一本正经地“发怒”。
“小女子罪该万死,皇上饶命啊。”柳文悦陪他演戏。
“呵呵,你呀。”李纯温柔疼爱地摸摸她的头。
“其实,纯这个字挺好的,单纯,纯净,啊,对,就像晴朗的天空,让人舒服。”
“敢对我的名字大加议论的,你恐怕是第一个。怎么在我面前,你有这么多第一个啊?”
“那自然是因为我比较笨了,不懂得阿谀奉承,讨人开心。”
“那是因为你淡定,坦然,充满了自信,还有,你诚恳。嗯,既然你对我的名字评论了一番,我也要评论评论你的名字,这样才公平。”
“我的名字?芷文,不是哥取的吗?”
“我是说你原来的名字,文悦。”
“那好,妹妹我洗耳恭听。先给你点提示吧,这个名字是我娘取的。”
“嗯,文,你娘一定希望你长大后,文静优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至于‘悦’嘛,更简单了,就是开心,你娘希望你开心。”
“哈哈……”
“笑什么,我猜错了吗?可我觉得很有道理啊。”
“不完全错,你猜对了一小部分。”
“那是什么意思?”
“首先,‘文’这个字,是为了纪念我的亲生父亲……”
李纯惊讶激动得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亲生父亲!你爹不是柳元崇吗?”
“他是我爹,可不是我亲爹。我的亲生父亲叫做文韬,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过世了。我娘为了纪念他,就在我的名字里用了这个字,柳文悦,就是希望柳元崇,文韬,这两个我娘所爱的男人永远都开心的意思。当然,这是我的名字,我娘也希望我永远开心。”柳文悦抬起头,却意外地发现李纯用一种激动得无以复加的表情看着她,她不明白为什么。
“太好了!太好了!”李纯兴奋地大喊。他突然一把拉起柳文悦,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太好了!你不是柳元崇的女儿,太好了!”
“哥,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你怎么了?”李纯的失常让柳文悦心慌害怕。为什么她不是柳元崇的亲生女儿,他会这么激动地说“太好了”?
“芷儿,”良久,李纯激动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他松开柳文悦,认真却又急切地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件事的。”
“为什么?”柳文悦更加迷惑了。
李纯想了一下,道:“没事。芷儿,明天是月皓的生辰吧,我会给他一个惊喜,保证他想都想不到。我也会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还要回宫上早朝呢。芷儿,我已经跟主持方丈说了,你就不要赶回去了,今晚,就留宿在寺里,方丈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厢房。”
“嗯。”柳文悦点头,却依旧疑惑。
“蓝,你怎么在这儿?”柳文悦回到寺里,却看见凌蓝正在那里跟方丈大师下棋。
“嘘……”凌蓝打了个手势,继续跟大师下棋。柳文悦只好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
“将军。方丈大师,承让了。”凌蓝道。
“施主果然棋艺非凡,老纳甘拜下风。”
“哪里,大师过誉了。”
方丈对柳文悦行了一个佛礼,“王妃,厢房已经备好,凌施主会带您过去,还请王妃早些歇息吧,老纳失陪了。”
“哦,多谢大师,大师请便。”柳文悦目送大师离去,“蓝,你怎么会在这里?”
凌蓝耸耸肩,“有人夜不归宿,我担心啊。”
“哎呀,我是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月皓告诉我的。”
“是他?”
“是他。其实,他一直都很关心你的。他怕你出事,要不然,也不会告诉我你在这里,让我来找你了。”凌蓝虽然没有明说,但柳文悦知道月皓一直有派人暗中跟踪她,保护她。
“蓝……”柳文悦想说什么,却又突然停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凌蓝,然后慢慢地走向他,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小姐……”凌蓝一头雾水。
“嘘——”柳文悦示意他安静,然后走到凌蓝面前,一点一点地靠近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拥抱他的样子。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让凌蓝有些紧张慌乱,不知所措,却又有些欢喜,有些甜蜜。
“哈,我抓到了!”柳文悦突然开心地大喊。
“什么?”凌蓝的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失落。
“红色的萤火虫!我抓到了红色的萤火虫耶!”柳文悦指间,正捏着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它尾部的光一闪一闪的,却不是一般的黄绿色,而是淡淡的红色,异常的美丽。
“还记得吗?妈妈说过,看见红色或橙色的萤火虫,就会得到幸福。蓝,你还记得吗?”
“记得。妈妈还说,她和老爷就曾经见到过。”凌蓝也替她开心,却看见柳文悦脸色不对,似乎正在想些什么事情。
“我娘曾经告诉过我,看见橙色或者红色萤光的人,会得到幸福呢。当年我娘和我爹相遇的时候,就看见过红色的萤光哦。”
“那你现在幸福吗?”
“跟皓哥哥在一起,我很开心。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幸福的。你说是不是,皓哥哥?”
“我们,一定会幸福,一定会!”
“小姐,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算了。”柳文悦松开手,那只萤火虫就扇扇翅膀,飞走了。
“为什么放它走?你不想得到幸福了吗?”
“说说而已,如果看见异象的人都能幸福,那这世界上岂不是没有几个人不幸福了吗?可现实是,幸福的人并不多。”
“可是,希望总要有个寄托才好啊。萤火虫,就是人们对幸福的寄托。”
“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我不会把它寄托在任何东西或是人的身上。好了,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柳文悦说完,转身走了。凌蓝凝望着她的背影,然后也走了。
他们身后,那只红色的萤火虫,悠悠地停在了凌蓝方才用来将军的那枚红色的“马”字棋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