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袅袅婷婷站着的娇艳的女子立马花容失色,“扑通——”一声在她跟前跪下,扯着她的衣角,声声泣血。
“皇后娘娘,是臣妾有眼无珠!是臣妾错了!求您饶过臣妾吧!”边说还边磕了几个极响的头,磕得额头上都有血迹沁出。
可她哪里有办法呢?他若是肯听她的话,他们也不至走到如今的境地。
“皇上……”终究还是不忍一个花样年纪的少女就此在冷宫中度过一生,她开了口。
“朕心意已决,皇后不必再劝。”他拂袖而去,徒留她站在原地,还有那淑妃和一众宫人们好似失了魂魄般,纷纷瘫倒在地。
那日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宋青鸢这个替嫁皇后,这个即便是宫中人也几乎从来都见不着的皇后,御帝容夙竟为了她,废了威远将军之女淑妃,驱逐其去了冷宫。
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她形同废弃,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冲着宫中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随意呼来喝去。
她以为,这便是终章了。
可那日夜里,他却又来了。
他每次来,好似总有些难以向人言的思绪,今日也是。宋青鸢原本在寝殿中读一本诗书,听见前殿里有动静,心下一惊,披了外衣便要出去,却被恰好走进的他堵在了门口。
“你在做什么?”他皱了眉,略微低了头,瞧见她手上还攥着的诗书,撇了撇嘴,像个孩子般,从她手中抢夺过来,又随意一扔。
宋青鸢不知他的来意,只站在原地,既不进也不退。
“你现在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起来,朕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邀朕进去坐坐?”他挑眉,一如从前那个总是逗弄绿水的他。
她终于退开,跟在他身后,任由他往寝殿中走去。
“朕今日始终在想,为何这宫中宫外,对你这位皇后从来都只有非议,连一个宫妃,都敢欺凌到你的头上来。”他在桌前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宋青鸢垂首站着,心中万千思绪,面上却一句话也没有。
“思来想去,大抵是朕的错处。是朕从来没有将你当作皇后对待,是朕,给了你一个皇后的名,却无实义。”
宋青鸢猛地抬起头,正瞧见他饶有兴致地将自己望着。
“宋青鸢,你这一生最在乎的是什么?旁人叫你做什么,你都去做吗?今天若不是朕,你身为一个皇后,真的要给那妃子行礼?”
他说这些话时,不知何故,语气里好似多了很多愤然,还有……
心疼?
还未待她细想,那人便已欺身过来,她一声惊呼还卡在喉口,便被他一个旋身,放到了床榻之上。
“宋青鸢,你是朕的皇后,即便不愿,也该有些身为皇后的自觉。”
——迟来的洞房之夜,一室旖旎。
宋青鸢怀过一个孩子。
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三月有余了。
她的华音殿里一个宫人也没有,从前事事都亲力亲为,可有了这个孩子,做任何事便都要小心上许多,时间久了,不免很累。
叶云焕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原本以为这一世都难再见的人,却再度回来,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以为是梦。
“绿水死了。”他这么对她说,带了满脸的憾然,还有愧疚。
那一年,他带着绿水离开,去往大禄。他们在边境处买了一块地,建了个宅子,每日种花种菜,相伴琴棋书画,没人前来惊扰,过得倒也悠闲自在。
叶云焕还不知从何处得来许多医书,平日里闲下来,便学了些医,时间久了,竟也颇懂医术。
倘若两人就这么相携度过一生,也是佳话一桩。
可是绿水却得了一种怪病,叶云焕用尽了法子,却还是治不好她,临终之际,她用了最后一丝气力,握着他的手,说出来的话都是只言片语。
他却还是听懂了。
她说:“你去找姐姐吧,去护着她一生一世。”
所以他回来了。
他原本只是想来看她一眼。他爱了她多年,可她从来不曾爱过他,他想,假使她这个皇后当得开心,他便离开她的身侧,去这天下的任何一处,浪荡余生。
可他看到了什么呢?她在这宫中最偏远的一处宫殿,终日一人,她当了许多年的皇后,才终于得了一个孩子,可这宫中却没有一个人知晓,包括容夙。
要他怎么安心离开?
说也奇怪,那些时日的容夙,新纳了个苗疆进献来的妃子,竟开始终日不理朝事,只知寻欢作乐。
左右相先后前来宫中进谏,却都被他赶了出去。
左相无法,只得飞鸽传书进宫,央她想个法子。
叶云焕彼时已在华音殿的偏殿住下,她怀了孩子,实在无法一个人长久地住下去,且她本就有愧于他,绿水已故,他答应她的都已做到,她还要将他赶到哪里去?她还有什么资格?
她得了父亲的传书,同叶云焕商讨起法子来。
容夙多年来虽广纳后宫,却从无专宠,即便以前那样喜爱绿水,也是要处理了朝政之事,才会去找她玩闹。
如今这般,倒真是叫人惊异。
“我从前在医书上看到,苗疆之人,最善制蛊,他们制出来的蛊,效用千奇百怪。我曾听闻有一种蛊,就是以女子自身为引,可惑人心。”
“容夙这些年来对国事兢兢业业,凭他的自持力,即便那个女子再美,我也绝不相信他会为了其荒废国事。”
“如此看来,应当是中了蛊毒。”叶云焕眉目之间满是隐忧。
宋青鸢也是一惊。
“可有解法?”
“这种蛊毒极为难解,因那女子以自身为引,容夙同她交欢,便也中了蛊毒。若想彻底解毒,便须得一人的心头血,再配上那蛊毒原先所用的毒虫药草,熬汤服下,七日后,才得大好。”
那苗疆女子到亭榭之时,宋青鸢已经坐了片刻了。
她原本大抵并不想来,可又碍于宋青鸢的皇后之名,听闻从前淑妃之事,对她有些后怕,这便磨磨蹭蹭地来了。
宋青鸢将她哄着坐下,同她说了会儿话,忽地提起:
“倒不知,你身上这蛊,用了哪些毒虫药草?”
那女子脸色突变,立时意识到不好,站起来便要跑,却被一直藏于身后的叶云焕捉住,用刀抵住脖子。
“你接近御帝,诱引他种下蛊毒,是想动摇大御之本?到时你再生下一个孩子,继而御帝薨逝,幼子登基,你们苗疆便可掌控大御?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可惜,你今日来错了地方。”
他这么说着,手下的刀猛地一用力,那女子鲜血便迸溅出来,洒了整个亭榭的柱台……
苗疆妃子葬身亭榭,御帝容夙离开了那妃子,蛊毒发,竟病倒在床,性命危矣。
叶云焕取了她的血,花了三个日夜,终于将所有用的毒虫药草提取出来,放入锅中熬制。
现下,便只欠一味药引——心头血。
宋青鸢要以自身为引,却被叶云焕拦下。
“你疯了?凡人取下心头血便是死路一条,你为他做了这样多,最后还要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不成?”
她不作声,只轻轻拂开他的手,走到院子里的梨树下,疲累地闭上了眼。
“我这一生,在这深宫之中,活到今日,真的是太累了。”
“云焕,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吧。”
满树的梨花落在她身上,她一袭白衣,话里皆是绝望,叶云焕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口。
“你放心,我会救活你。即便拼了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
“救活你。”
容夙喝了宋青鸢的心头血为引的汤药,终于再度睁开了眼。
宋青鸢也当真被叶云焕救活,只是——孩子没了。
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却被取了心头血。母体没了丝毫的脉象,孩子在其中,自然也保不住了。
即便是叶云焕拼尽一生所学,也只能将她的心口缝合,再日日以千年的灵芝和当归滋补,将养许久,才勉强救活过来。
又哪里还能顾得了那未出世的孩子。
可即便是救活过来,宋青鸢的身子,也极其羸弱,白日里也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醒不过来。
容夙闻讯赶来——他不知叶云焕在此处。宋青鸢先前便派了个亲信,在取出她的心头血后,将汤药的方子给了太医,再由太医熬制出来,喂容夙喝下。
而即便她是被叶云焕救活,也是顶了太医的名。
这一切,她都事先便计划好,好叫叶云焕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是啊,她总是这样,时时事事都替旁人做了最好的打算,却将自己这一生,过得这样惨淡。
叶云焕隐在屏风后,只瞧见他望着她惨白的面庞,望着她瘦削的身体,颤抖了一双手,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肚子。
那里,曾怀着他们的孩子。
他闭了眼,一滴泪便从眼角落了下来。
叶云焕跟随他多年,这个年轻的帝王,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难过。
他趴在床边,哭得难以自已。起先只是无声地流泪,及至后来,开始嚎哭,眼泪干涸他也不管,只抓住床上那人的手,用了全身的力气,攥得青筋暴起。
“宋青鸢,朕命令你,不,求你,醒过来……”
叶云焕无端想起从前,那一年春日的沼林之中,他也是这样,血红了眼,对她说:
“宋青鸢!宋青鸢!你给朕醒过来!”
她救过两次他的命。
那之后的每个夜里,容夙都会来陪着宋青鸢。
她日日沉睡在梦中,可是叶云焕看得到。
他为她擦拭身子,陪她说话,有时候,还会将她抱着坐起,和她面对面相坐。他将她抱在怀中,极轻极柔地对她说:“青鸢,醒过来好不好?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会有很多孩子的……”
“我们一生,都在一起。”
那样温情缱绻,那样柔情蜜意,叶云焕都几乎要以为,他是真的,很爱她。
可是等到她真正醒过来,他欣喜地跑来,她却只是坐在院子里,坐在那棵梨树下抚琴,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是她印象之中,他第三次来到她这华音殿。
“绿水死了。”她不知为何地说了这样一句。
“我知晓。”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她面前,不再自称“朕”。
“她对不起你。这一生欠你的,我来替她还。”她将一曲抚完,收了琴,往屋里踱步而去。
大御百姓心中最好的御帝容夙在那里站了许久,最终竟是笑了出来。
此后三年,再未听闻他来。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已经足够完整。
若说还要补些什么,便是叶云焕曾问她一句:“他既已愿陪你余生,你又何苦将他推开?”
“他今日愿意来找我,是因了我救了他的命,他于我,是满心的愧疚,可我不想要,我不想要他的愧疚。”
她爱得这样卑微,却又这样倔强。
多么可悲,她即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要许一个心愿,仍还是为着他。
——希望她离开后,他还能在余生之中,寻到一位挚爱。
同当年,他爱着绿水一般。
容夙赶过来的时候,我正忙着将宋青鸢的魂魄装进九弦琴这个容器中,他大抵听闻了她离世的消息,便匆匆赶了过来,身上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
可是那又怎样呢?宋青鸢,她已经离开了。
终于离开了这皇宫,这处埋葬了她一生爱恨的地方,而容夙,虽未得到他的毕生挚爱宋绿水,日后时光渐老,也终究不必像如今一般恨着她。
是了,她一直以为的便是,容夙约莫会恨她一世。
因此离去。这大抵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好的爱了。
容夙带着一众人到了华音殿的门前,却被白濯设的屏障拦了下来,他怒目圆睁,满眼的猩红。他虽冲动暴躁,可我在宋青鸢的回忆之中,仍旧从未见过他如此震怒的模样。
他指着白濯:“你是何人?!敢拦着朕?!让朕进去!如若不然,朕必将你五马分尸!诛你九族!”
和他如此反应大相径庭的是,白濯只是轻轻地将手中的折扇打开,淡然道:“我是何人你并不必知晓,我也并不惧怕你将我五马分尸,更遑论诛我九族。只是皇后已故,且她在世时便已然十分不想再见到你,如今故去,自然更不想见你。你若还识趣,便早些离开吧。”
容夙被挡在屏障外,此刻已是几近癫狂的状态,可却又毫无法子。
他大抵从不曾被人这么重挫,但眼下好似无论说些什么,眼前人都并不放在眼中,几番情急,竟生生地朝着脚下的青石路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那里,垂着头、盘着腿,好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那样坐了片刻,却突然没了声响,身侧的人素来知晓他的暴戾,此番也都不敢贸然上前,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呜咽起来。
一个七岁便登基的少年皇帝,一个见惯了尔虞我诈人世悲欢的深宫之主,一个自小便被教导不能轻易落泪的大御王朝最尊贵的男儿,竟然于此刻,在这华音殿前,轻声哭了出来。
我将宋青鸢的魂魄盛进九弦琴中,她如今便已是九弦琴的琴魂了,多好,虽离开了这凡世,却还能做个琴魂。
不至再历经太多的恩怨纠葛,只须每日奏出些好听的曲子来。
于她这一世,大抵也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