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细细的流转,委婉绵长,似是一阵清风扑面而来,细品却又偏偏又让人莫明的伤感起来,像是情人的低低絮语,似埋怨,似娇嗔,似抽泣,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种,都能让人的心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我同白濯幻化出了身形,缓步移动着,这座宫苑不似旁的那些华丽堂皇,反倒多了些清丽别致,寂静优雅。每走一步都有梨花香入鼻,沁人心脾,可见这座宫苑的主人必定不似那些寻常只知争圣宠的宫妃,至少性情便不俗。
只是越走却越觉得奇怪,我们走了这许久,若是一般的宫苑早该有人出来询问我们是何人才是,而这里,没人询问就罢了,竟连人烟都见不着,着实让人讶异。
我思量着,循着琴声走去,梨花香愈来愈盛,那抚琴的人也渐渐地露出了真容。
她着一袭白色长裙,盘腿坐在梨树下,披散的发上缀满了掉落的梨花,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抚琴,沉思,全然望不见身后的我。
一曲终了,我不禁抚掌称赞。
她被吓了一跳,转身视看,只那一刹那,便落了满树的芳华,天地间都失了颜色。
“你们是何人?”她淡淡开口,好似这世间再没什么能牵扯她的情绪。
我细细瞧着她,实在生得极美,眼角眉梢都是温情缱绻,只是这脸色苍白的有些吓人。
“娘娘莫急,在下是来帮娘娘的。”我说得诚恳,只是这一句里,不知晓又掺了多少的假,实在是因为我的本意是想取她魂魄,而能让她心甘情愿献出自己魂魄的惟一办法,便是让她对这个尘世再无丝毫留恋。
这法子,说来简单,真正临头,却并非那么容易。
凡人俗世,哪有无所求?我若真想集齐六魄,还须再帮他们了却他们在这世间最后的心事。
如此,倒不知是我帮了她,还是她帮了我。
“哦?你来帮我?你知我想要的是什么?”她说这一句的时候已然转了身子,我瞧不见她面上的表情。
身为一个宫妃,却住在离皇宫主殿异常远的宫殿,甚至身边连伺候的侍女都没有,大抵是个很不受宠的妃子,我这么想着,觉得她的心愿应当是重获圣宠了。
可是瞧她这番形容,却又不似那些寻常的宫妃一般浓艳,那么心思也应当不似寻常的宫妃一般,全数用在皇帝身上了。
如此,我倒真是不知她想要的是什么。
“还未请教娘娘尊号。”
她听了这话,猛地笑出声来。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晓,更遑论来帮我。”
“我虽不知娘娘的身份,但的确是受人之托专门前来寻娘娘的,否则这皇宫戒备森严,我又怎能硬闯进来?实在是托我之人未告知清楚。此番我来,便是了却娘娘一桩平生未遂的心愿。”
“哦?”她略略思虑一番,问道:“你说你受人之托来助我,可我与你素昧平生,且我长到这样大的年纪,已然没什么亲人,这凡世里都不知还有谁会愿意托你这样冒险来助我。”
“是以你助我,可是有些什么打算?”
她倒很是聪明,这话既然已然挑开,再掖着便是我不大方了。
“倒是真有一个,我需要娘娘的……”
“魂魄。”
“还要一个娘娘的贴身宝饰物来盛这魂魄。”
她默了许久,似乎没料到我竟说得这样干脆直白,可却未拒绝,只是兀自又同我说起话来。
“我在这华音殿里待了约莫十年了。这十年里,我总是一个人,起初是不想别人打搅,可时间久了,便再没有人愿意来同我说说话,我身为皇后,却日日连一个前来请安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我会想,这大御的子民大抵也都不记得这皇宫之中还有一个叫做宋青鸢的皇后。”
她这话说得伤情得紧,我虽知晓她的名字,却也是从这几句中才将将明了,她竟是我初来这皇城时,众人口口相传的那位形同被弃的皇后,宋青鸢……
“你既说来助我,还要取我魂魄,那便应当和这凡世里的人不大一样,是有些术法了。虽是另有图谋,能为我实现一个毕生未成的心愿,却也很好。”
“我没有什么贴身的饰物,惟一的一个,便是这跟了我二十几年的九弦琴,你便用它盛我的魂魄吧。”
“也罢,待你替我完成了心愿,将我的魂魄取走,也算是将我从这苦海之中救出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是背对着我,我却心下一惊。因我起先虽觉得她不至于死活不愿献出魂魄,却也不会这样爽快。
可她这样做了,便大抵当真对这个尘世毫无留恋了。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感觉,你们明明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却如同阴阳永隔。”
她兀自问了一句,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她又道:
“我许久没有说过话了,你今日既然来了,便听我讲一讲我的故事吧,因我惟一的心愿,便是藏在这故事里,你听完了,也便知晓该如何了。”
“好。”
这个故事,起源于十数年前。
彼时的宋青鸢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身为御城中官位最长的左相之女,她自幼便习琴棋书画,年纪不大却甚有分寸,也甚懂得大义,已然是个美人的坯子。
可左相并不止她这一个女儿。
她还有一个比她年幼三岁的妹妹,名唤宋绿水。
说起来,这个宋绿水倒是和她十分不同。大抵因其年幼,左相和夫人对其百般护着,也从不逼迫她学宋青鸢自幼便学的所谓大家闺秀的那一套,完全依着她的性子,这也造就了宋绿水一贯的肆意妄为。
然不可否认,即便是如此,宋绿水也依旧是个十分爽快的性子,且对待宋青鸢当真是极其依赖,年幼时日日要这个阿姐哄着才能睡着,待到愈发年长起来,竟还是要同宋青鸢睡在一处。左相同夫人宠着她,也便随她去了。
宋青鸢自小看着她长大,心中对她的喜爱也不比爹娘少。
这原本是个甚静好的故事,倘若宋青鸢同宋绿水这么相伴长大,凭着左相之女的身份,各自寻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嫁了,当真是甚圆满的。
可是若是这个故事如我所说,那么今日我便不会来到这深宫,来到这位大御皇后宋青鸢的眼前。
在宋青鸢十三岁的年纪,身为当朝太后之兄的左相被摄政王参了一本,约莫是说其有同邻国通敌的迹象,而左相为表忠心,主动将两位幼女送入宫中,名曰陪伴太后左右,实则押入宫中,当质子。
宋青鸢同宋绿水被送入宫中的那一日,左相夫人哭成了泪人,字字句句叮嘱着,要宋青鸢照料好宋绿水。
宋青鸢彼时已然知晓了这一别,约莫便是十分长久的时光,再难相见,心中十分难过。倒是宋绿水,不知是年幼无知抑或心性实在太过开阔坦荡了些,总之丝毫没瞧出她有劳什么不舍的情绪。
这便进了宫。
而后便是一段太过冗长的岁月。
至此,一个女子生命里最为重要的十数年,便全部都交给了这深宫……
起初宋青鸢是很没有什么想要的,她活了十六年,活得太过顺遂,求不得这种事便从来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直到她进宫三个月后,于一日午后在陪伴太后逛花园时遇到了那位七岁便登基的少年皇帝,容夙。
她瞧见他的时候,他还离得甚远,冲着身边的小太监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恰是站在一棵粗壮的树下,斑驳的阳光洒下来,照得他浑身好似镀了一层光晕,整个人都看不真切,却不知怎么,便戳进了她心里……
他长她三岁,和她长宋绿水的年岁一模一样。后来她想,是不是一切都是从前便注定好了的,他是她的劫数,而宋绿水,是他的劫数。
按亲她该叫他一句表哥,可他是皇帝,她便不能越了礼数,只随着众人唤一句,皇上。
“青鸢见过皇上。”她微微颔首,冲着眼前的少年道。
容夙向着自个儿的母后行了个礼,听闻此声,这才发觉母后身边还有个从未见过的年幼的少女。
他不知是何人,清了清嗓子便要其将头抬起来。
宋绿水便是在这时出现,她虽来了宫里,性子却没有改过来,仍旧是每日咋呼着,太后身为她的姑母,无比喜爱她,也便由着她。而她今日大抵又寻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蹦跳着从远处跑来,口中还喊叫着——
“姑母,您瞧我又找到了些什么!”
宋青鸢抬起的脸以及容夙原本盯着她的目光全都被这一声引了过去,宋绿水从丛花深处跑过来,像一个花间的仙子。
她和宋青鸢素来都不一样,她烂漫不谙世事,何时见着了,都是给人带来满心的欢喜。
这份欢喜,也给了容夙。
她不大能记得那天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只晓得容夙自打瞧见宋绿水后,眼光便再难移开,饶是姑母向着他介绍了绿水后,再介绍她,他也没瞧一眼。
一切皆是命。
同他们一起进宫的还有右相之子,叶云焕。
右相大抵也是被摄政王参了一本,而他又不比左相是太后的兄长,如此,把自家幼子送进宫中,便只能是个陪皇上读书的伴读。
宋青鸢第一次见到叶云焕时,是在某日的清晨,年少的皇帝容夙捧着一包新采的露水来送给绿水,顺带捎着他。
此时距离她初见容夙,约莫已然过去了一月。这一月里,容夙总是能找些新奇的玩意儿来给绿水,绿水年幼且爱闹,起初还有些微的惧怕,时间久了,便好似也同他玩到了一处。
而容夙虽陪着绿水玩闹,总归还是身为皇帝,日日跟着太傅学习治国之道,朝堂之下,也要批百官的折子,平日便也爱写些诗笺送给绿水,还叮嘱她要对句。
绿水不懂这些,也懒得看,容夙给了她,她便扔到寝殿的桌上。宋青鸢于某日瞧见了,一时兴起,便在那诗笺下对了恰如其分的几句。
绿水瞧见,立马夸赞她博学,第二日又拿去给容夙对几句……
这么一来一回,倒是有些心意相通。
只是可惜,容夙始终以为那是绿水写的。
她那时还没瞧出来,容夙望着绿水的眼神,同平日里相比,是如何不同。
而每每容夙同绿水玩闹时,她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融不进去,便也不去惊扰。同她站在一处的叶云焕望着远去的两人,沉声道:“你这个妹妹也真是有些能耐,能让自幼便骄纵的皇上起个大早跑去丛花中采摘露水,还巴巴地跑来送给她。”
她听了这话,不禁转头瞧一瞧他。
他也转头,望了她片刻,轻声笑起来:“久闻宋小姐芳名。”
“在下右相之子,叶云焕。”
她被他先前的一句话惊到,此刻竟是忘记该答些什么。
叶云焕原本的笑意仍旧挂在脸上:“不想宋小姐竟被我唬住了么?”
她这才回了神,冲他微微颔首示意:“叶公子的才气,我亦是早有耳闻。”
两人都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后世,性子又都沉静,如此彼此奉承了一番,相顾无言,便甚默契地再次望向方才望着的容夙和绿水之处。
“你这妹妹,其实同皇上倒很是相似,也难怪皇上喜欢她,像这般两人都在宫中,过上几年,倒是水到渠成。”
宋青鸢又是一惊,她原本以为容夙总来找绿水,是因了绿水讨众人喜爱,也讨了他的,可如今看来,好似只是她给自己找的托词罢了。一个男子,能时常记挂着一个女子,倘若不是因为爱意,她倒也真的不能想出是因了什么。
相处几年?水到渠成?
那么她呢?又算什么?
她还不过是个豆蔻之年的少女,却过早地懂得了情爱之苦。
叶云焕好似瞧出了她面上的不对,立马关切地问道:“宋小姐可是不舒服?”
她只觉得很疲惫,微微摆了摆手,转身向太后宫中走去。
“我很好,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