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艳丽的红衣,披散着及腰的长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只隐约瞧见其周身带着一抹不知该说是红色还是紫色的光晕,旋了几旋后才终于站定,却迟迟没有动作。
我估摸着是同我一般迷了路,遂只得站在这棵树下等着同伴来寻,心中更多了些怜悯同情顺带同病相怜之感,这便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嘿!树下的朋友!”
那人愣了几秒,好似觉察出我喊的便是他而不是旁人,终于缓缓地抬了脸,望向我。
不望也便罢了,这一望,便将我从树上望了下来……
那真是太过妖孽的一张脸,眉心一点血红的朱砂痣,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却又稀奇地带着些桀骜的似笑非笑之意,再往下便是极其出挑的鼻梁,那紧抿的薄唇染的是浓艳的紫色,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动着撩起,好似在身后织成了一副巨大的黑色幕布。他周身都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却又好看得不像话,叫人莫名地喜欢。从前我觉得这世间只有穿白色才能叫人舒坦且打心底里喜欢,今日见了这人,却只觉得那些穿白衣的都俗气得很,这红衣,才是真真正正地合适且明艳无比。
这样妖孽的一个人,竟还是个男子。
唔,但我生生地被惊艳到从树上摔了下来,委实丢人。
好在我摔下来时,他还算有些眼力见儿,伸出一双手将我接住了,不至于让我直接摔倒在地,显得更为狼狈。
而他接住我时,身上的那股芙蕖花香甚自然地吸引住了我,竟同我在昆仑时栽培的那一池别无二致。
这便在他怀中待得久了些……
他面无表情地望了我片刻,忽地瞪大了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一瞬间闪过些惊异、质疑的情绪来,可也只是一闪而过……
而后微微皱眉,见我没有自行立于地上的意思,便将手抽了回去,我这么猛地失去了支撑,身子向后仰过去,双手胡乱抓着想找个能让我借力的东西,可是这胡乱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我还未来得及抓上,便摔了下去……
唔,果然还是摔了啊……
果然还是……更为狼狈了啊……
我觉着他既然能眼瞧着我摔下来,自然也没有会扶我的意思,这便自力更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顺带掸一掸衣襟上的灰。
净一还没能再度同我碰面,因此身在昆仑山下的这片树林子里的我要去往大御便显得甚是遥遥无期,而这个美人此刻既在我眼前,我何不问上一问。
这么想着,我便也这么问了出来。
“美人兄,你可知大御怎的走?“
美人兄原本站定在我身前,也倒不像要走的意思,此刻听了这话,嘴角抽了一抽,不知是不是对我的这个叫法有些想法,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嘴唇张合了两下,便没了下文。
我掏了掏耳朵,几度怀疑自个儿刚刚失聪了,可是并没有,那么这个美人兄,他刚刚那动了两下的唇瓣,只是为了纾解方才一直抿着的不快么?!
“美人兄,你我虽素不相识,能遇见却也是有缘,你也不至如此吝惜同我说句话吧?”我捂着胸口表示了自个儿淡淡的痛心。
他翻出了眼白,大抵不想同我继续纠缠下去,淡淡道:“不知。”
“哦。不知你直说便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不知么!都是一样的,我也决计不会笑话你。”我拍一拍他的肩膀,虽说他的美色着实叫人过目难忘,然我毕竟是个身肩大事的人,绝不会被并不顶什么用的美色所惑,是以甚是正直地欲转身离去。
我从前在昆仑读些话本子时便想,自古以来常言英雄难过美人关,而这些个故事里,美人大都是被英雄窥破了真容后,主动给了些许惑人的暗示,英雄又大都把持不住,才开始了一段段孽缘。因此我认为,过分美的人儿便不该抛头露面,以防万一。
而如今这美人兄不知是想要与我展开一段孽缘还是怎的,竟在我转身后巴巴地跟了我来,我自觉不是个太能把持住的人,便转了身面对他,想遏止他的这番举动,掐灭这孽缘开端泛起的小火苗。
“美人兄跟着我做甚?”
美人兄将手中的折扇打开,微微掩了面,几分不屑几分狂傲道:“这路只许你一人走?”
我被这么一呛,面子上很有些挂不住,遂不再理他,转身继续前行。
然我行了许久,无论往左抑或往右,前行抑或后退,他都始终在我身后,同我方向一致,连跟着我的距离都不曾偏差毫分。
“行了这样久,美人兄若还说不是跟着我,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你要出这树林子,我亦要出这树林子,我不识得路,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跟着了。”美人兄自刚刚打开那柄折扇后,但凡我看他,他总是扇一扇,此番说着话,又是扇一扇。他这话说得极其理所应当,好似我不带他离开这树林子,便是我的不对了。我白了那扇子一眼,便也算是白了他一眼,默默在心里道:这厮竟也是个不识路的……
既知晓了他不识路,我心中便多了须带领他出这树林子的伟大想法,终于不再纠结他跟着我这档子事,开始专心寻路。
然我寻了许久,直寻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都没寻出一条能出这树林子的路。
美人兄大抵也是累极,终于不再跟着我四处乱走,随意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了下来,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些篝火点了,亮堂堂的,我“嘿嘿嘿”地便蹭了过去。
“美人兄,没瞧出来,你倒很有些本事。”
美人兄微微侧头,斜着眼将我望着。
“怎讲?”
“你瞧我行了这一路,也未发现一丁点篝火,可你却能寻到且点亮,可见……”
他似是很不愿搭理我,却又急于驳斥我的话,便望着那堆篝火开了口:“但凡会些术法,这都并不稀奇吧?”
“会术法便是很稀奇的一件事啊!”我好似一个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即将要渴死的人忽地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地将他抓着,晃来晃去。
因净一如今不在我身侧,我虽也曾在昆仑跟着清妄老头儿学了些术法,被他渡了些灵力,却并不能在遇到危险时抵上什么用处。如今既遇到了他这么个会术法的,又是这么标致的美人儿,自然要欣喜若狂一番。
美人兄认命般地跟着我走了许久。
此番已是翌日清晨。
这树林子白日里瞧着倒也没甚不好,可一到夜里,就好似有些阴森古怪,耳畔也不时传来些瘆人的野兽嘶鸣之声,听得人害怕。是以昨夜,我偎着身侧烤火的美人兄,便不大愿意再起身寻路。美人兄见我没有起身的意思,也不再勉强,不知从何处默默变出了一张巨大的虎皮盖在我身上。
我感叹着美人兄虽看着不大近人情,内里却还是很会照料人的,遂将那巨大的、盖住我全身却还余了大半的虎皮也匀了一半给他盖上。
美人兄显然吃了一惊,他大抵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么个举动,望着身上那张虎皮,久久不能回神。
我估摸着他是觉得和我一个女儿家同盖一张虎皮很有些于理不合,便出声安慰道:“夜里风凉,不能只顾着我却不顾你自个儿,你也不必觉得如此有损我清誉,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在,只要你不将此事说出去,自然不会损了。”
想了想,又道:“即便你说出去也不打紧,我本就是个记不清自个儿身世来历的人,这凡世的清誉一说于我也并无什么用,是以你大可放心地……呃……同我盖同一张虎皮……”
美人兄听了我这安慰的话语,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个君子该有的气度,道一句“恭敬不如从命”,而是猛地将那一半的虎皮掀了开来,一瞬便移到了离我好几步远的地方,自然,他的动作太快,我完全没有看清他是如何移过去的。
只瞧见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有些厌弃道:“本君怎能同你盖同一张虎皮?”
我不大能理解他是个什么君,但显然他是觉着和我盖一张虎皮失了他的身份,既如此……
我将那原本匀出去一半的虎皮统统收了回来盖在自个儿身上,身子一翻,另一半便垫在了身下。
甚好,我就着那虎皮便睡了下去。
美人兄在我身后,此情此景倒不知他又有何感想,作何反应……
反正我是瞧不见了。
不知昨日这个举动是否令美人兄觉得不快,总之今日我是被他砸醒的……
没错,他大抵倚仗着自个儿会些术法,大抵又见我迟迟不醒,便变幻了些小石子儿出来砸我……
我对此很愤慨,但这愤慨也只能在心中想上一想,不大敢表现在面上,因我仍需倚仗他的术法前行。
何况他还是个美人儿。
我今日同昨日没有丝毫的不同,仍旧始终在走,仍旧始终寻不见出这树林子的路。
眼瞧着日头便要升到最顶处,我又有些不想动弹,赖在一棵树下便不愿再走。美人兄好似终于按捺不住,从怀里掏出来一片叶子不似叶子的薄物,而后在那之上施了个稀奇的术法……
唔,但凡我没见过的术法,都称其为稀奇的术法。
最让人惊叹的是,在美人兄这个稀奇的术法施完后,竟从远方的天际飞来了一只浑身赤黑,羽翼巨大的巨鹰……
我被此景深深地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美人兄坐在那只巨鹰的背上,又变幻出了些石子儿砸我……
“你走是不走?”美人兄似对我烦不胜烦,只用余光瞥我。
我回了神,再瞧这巨鹰,通体泛绿的眼珠,眼神同背上的美人兄一般轻蔑,一张喙竟足足有我一个手臂长,身上的羽毛既黑又亮且长,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奇异的是,我却不害怕。
这倒很难说得清。我自打从昆仑山上醒来后,对这个世间万物都很有些惧怕,而后在昆仑待了一段时日后,好了许多。但好似亦有些是我起初便不但不惧怕,还倍感亲切的,譬如那一池的芙蕖,譬如眼前的这只巨鹰。
说起来我好似总是对鸟类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但我对巨鹰兄有亲切感,不代表它对我亦有亲切感,是以在美人兄甚轻盈地跃上它的背部后,它冲我努了努那张全然可以穿透我身子的长喙。
我估摸着,它大抵是不大愿意让我爬上它的背的。
我站在原处绞着衣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美人兄见我迟迟没个动静,终是不大能忍得住,从巨鹰兄背上猛地跳了下来,却没有跳到地上,只是凌空踏了几步,飞身闪到了我的眼前,一把扯住了我的衣领……
我都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已被他拎到了巨鹰兄的背上。
巨鹰兄许是见着了自家主人亲自提了我来,也不能再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轻声呜咽了一会儿,便展开了那两只巨大的羽翼,飞了起来……
这只巨鹰看起来巨大,却飞得极高极慢,我坐在它背上,望着它渐渐飞出了那片树林子,身下缓缓地现出了城镇的轮廓,云雾漂浮在我身侧,我竟觉得周身生出了些仙气来。心中喜悦之际,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美人兄聊了起来,虽然他好似并不大愿意搭理我。
“美人兄的这只鹰看着倒是极为可人。”我本着要讨好一个人,必然要先讨好他心爱之物的原则,先是夸赞起来这只凶恶骇人的巨鹰来。
美人兄不理我。
“倒不知它要去往何处?”原先我同美人兄倒还有个共同的志向——出树林子。可如今已然出了树林子,不知他要去往何处,还能否同我顺路。
美人兄还是不理我。
我有些窘迫,在巨鹰身上绞着衣角,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还未请教美人兄的名字?”
我这话说完,那只巨鹰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一颤,致使原先好端端在它身上坐着的我一个不稳,便要跌落下去……
在我身子已然歪斜、大半脱离了巨鹰背上、游离在云层中、将落不落的这个瞬间,美人兄迅疾地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拉住了……
彼时的我竟还有闲情转头望他,他面上仍是一贯,看不出喜悲,只微微皱了眉,要将我往回拉。在往回拉的这个过程中,他无意之间瞥了一眼我那被他扯住的手背,上面有一道被烧伤的疤痕。
这疤痕我不知从何而来,只知晓自打一年前我醒来之时,它便生长在我的手上。估摸着大抵是我忘却的那段从前里,曾被什么烧伤过,没能好全,便留了一块。
我对这疤并不很在意,可美人兄瞧见了,却好似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瞪大了眼,将我猛地往回一拉,直拉近他的怀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吓了一跳,加之方才险些掉落云头,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便也愣是没动。
许久后,听见头顶传来美人兄的话语,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
“我这只鹰,凶残暴戾,从未有人夸过它可人。”
“我同你去一样的地方,护你周全,陪你等到你要等的人后再离开。”
“我姓白,单名一个濯字。”
白濯,白濯。
这个名字,竟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