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式风格的客厅,隐有皇室风格的庄严华丽,陈列着祖父毕生的收藏。厚重感十足的实木书架做工考究,细致的花纹是纯手工雕刻而成,线条简单不失精致典雅,书架的背面刻着祖父的名字——这是他晚年设计的作品。中间的展示格放着祖父生前颇为喜爱的瓷器,来自皇家哥本哈根的设计。我默默地抚摸着瓷器边缘的一道裂痕,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祖父尚未离世时的情景,那些年,那些话……
依琳啊,瓷器在人们眼里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可你看,即便有了裂痕,它还是可以展示自己完美的一面,只要没有支离破碎,便能够坚持下去。乔氏也是一样,你是乔家的长孙女,是我乔正言最疼爱的孙女,孩子,我把乔氏交给你,帮祖父撑下去。
祖父四年前的话一字一句清晰绕耳,我明白祖父对我的寄托,也知道祖父为何做这样的决定,我用自己的四年自由换来乔氏生命的延续。若不是祖父临终前的交代,我亦不会知道,乔氏自祖上延续将近百年,如今怕是命数要尽。但,即便是千疮百孔,只要没有粉身碎骨,我都撑得下去!诚然从小到大祖父一手带大我,最疼爱我,他还是将我放置在一桩交易之中,这就是豪门的悲哀,而我却也是自小便被培养成豪门小姐,将来也好做豪门太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无所谓悲喜。祖父认为他已为我寻到未来的好归宿,他将乔氏寄托于我,走的很安心。我无责无怨,向来以淑女的行为准则来约束自己,大概人被教育成什么样子便会在脑中有根深蒂固的影响。但四年前的我还是会有不甘心,年轻的人儿,何来传统古女子的那般渗入骨血的逆来顺受?
第一次,我和祖父谈条件,用四年的自由作为交换。祖上是江南人士,后定居在繁荣的首都b市,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却无法融入这个城市,大概是因为接触的圈子有限,而家中又保留了原本的生活习惯。那一年,我十六岁,正在拼命掩饰自己淑女表象下的叛逆。也是那一年,我一夜之间得到了一个内定的婚约者,失去了疼爱我的祖父,而后放任自己离家离国到美国卫斯理女校读书。
想到祖父,难免湿了眼眶。那四年我当真是任性,鲜少与家中联系,也并未有太放纵的举动,不过是和好姐妹茉莉两个人厮混败家而已,最过火的莫过于跑到日本逛牛郎店,但也正是那件事让我们认识苏方,一个堪称漂亮的男孩子。这两个人也是深知我矛盾本性的两位密友。所谓豪门,也不过些寻常人眼中的富贵人家罢了,来往中利来利往,大有步步惊心之感,如是要求真情,怕真是妄求了。祖父告诫我做人的根本,要待人以诚却又警告我勿要轻信于人,所以,论起知根知性的朋友,怕是难得的。但茉莉和苏方这两个人不同,我不晓得该如何表达这种简单而又深沉的友谊,只觉得像对家人那样,要我为他们牺牲什么,我也是甘愿的。唯有这两个人——或许,或许还有一个人,他,他……
可我将那个人抛在西班牙,不告而别。我没有资格疯狂的恋爱,与心爱的人结合,这是我如水一般平静淡泊的命运,而他是我宿命中的奇遇,是一把火,撩动我的波。唯一的一次,我疯狂地走近他的生命,然后默默地消失,我是那么自私地利用他的温暖狂放,给他爱,又将他抛弃。我想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坏的事了,做坏事会有恶报的吧?思及此,我便更加伤感,我不得已抛弃爱人不能放纵自己去爱,却要遭受恶报,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可惜,我受到的教育中找不到答案。
卫斯理女校和哈佛等名校都有长久的联谊活动,五个月前,我们在一次聚会中相识。他是安东尼教授眼中的“浪子”,“学业不精”,但看得出来,安东尼教授甚是以他为傲,苦口婆心劝他回来尽快完成学业,提交论文云云,而他却懒散地冲几步之遥的我眨眼睛。当时身材挺拔修长的他穿着休闲随意,在舞会中显得邋遢,腮边还有青色的胡渣,如此不修边幅却在黄头发蓝眼睛中凸显出一份东方男人的俊朗不羁,他淡笑着眨眼睛,惹得我身边几个女孩纷纷躁动起来。安东尼教授介绍我们认识,说我是乖巧的东方女孩,还要我也劝他一劝。我邀请他共舞,然后开始约他,我们很快在一起,我想要体验所谓的自由恋爱,而他是什么原因我便不得知了。
他,是我生命中的奇遇。他是个自由地几近于放浪形骸的人,租一间普通的公寓,很会讨好年近七旬的房东太太。早上我从他的单人床醒来,触手可及是一杯淡柠檬水,开放的厨房间飘来培根和煎蛋的香味。他对食物很极端,不是过于不在乎便是过于挑剔。我几乎对他一无所知,但爱情似乎便就可以这样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义无反顾下去。和他在一起,我一直都被他引领着,经历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在大街上吃地道的热狗,毫无形象;第一次因为他的唇而没有优雅地擦去嘴角的番茄酱;第一次当起沙发客,在陌生人的沙发上相拥而眠,偶尔也睡过教堂的长椅;第一次到超市偷东西恶作剧;第一次擦车打工,用自己赚到的钱为对方买东西;第一次与人发生严重的争执,被人欺负险些挨打;第一次因为一个男人为自己受伤而心痛……
这个人简直是乱七八糟嘛!想到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又是伤感又觉好笑。
“依琳,生日快乐。今日你是女主人,怎么这样又哭又笑的?”原来我竟真的哭了笑了么?怎么如此大意,平时不是克制的很好?
“谢谢爸爸。妈妈今日也会出席,你不去见见她么?”对于我失态的事避而不谈,爸爸是不会注意到的。妈妈和爸爸离婚多年,如今爸爸有雪姨,妈妈也有过几任男友了。今日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作为父母,他们自然都会出席。
我的爸爸乔胥是祖父唯一的儿子,为人平庸也平淡,处事没有差错,但也鲜少有突出的成绩,祖父在世时常常自责,认为是自己早年忙于世界教育有所偏颇的原因,继而便对一手带大的我寄望深厚。
爸爸平日的着装是雪姨搭配的,我见过妈妈以前和爸爸的合影,风格大大不同。他很快地移开目光不再看我——这也是他的惯常动作,如今我已不觉心伤,只有平静。他唔了一声,算是应答,又嘱咐我两句今日的安排便去应对省厅的几位贵客去了。
我拢拢貂绒小坎肩,再次确认镜中的自己完美至极,迈入人群中。茉莉和苏方在自助区选食物,看上去还算随意,我今日是女主人,这样的场合,是势必不能将他二人照顾周全的,只愿我精心挑选的菜谱还算可口吧!我望着他们笑了笑,缓步穿梭会场,这是我的生日宴会,也是我的契机乔氏的契机。一来会宣布我接任乔氏,二来发布我和唐逸的订婚意向。
昂首挺胸,矜持微笑,大方有礼,用若有似无的目光环视全场……
倏地,我脚下一顿猛地回头,再次朝角落里一个熟悉的人影看去,怎么会?怎么可能!要不是我体检视力从来都是5。0我会以为自己看错了,是他!错不了,我连他背对我穿四角裤的姿势都认得出!压抑住心中澎湃的潮涌,我很快镇定下来,一路对着客人微笑走近他所在的位置。
正在我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他端着装满食物的盘子皱着眉向我抱怨:“elaine,罗勒不够新鲜。”我愣住,不管他如何找到我,他竟决口不提我们的曾经还有被我抛弃这回事么?倒是我多了心多了情?他似是不满我不回答,趁我怔楞之际将一小撮罗勒碎喂进我的口中。
“嗯,好像是哦,今次的厨师……”我细细嚼了咽下,才发现自己又顺着他的思路在走,我不是来和他讨论罗勒新不新鲜的!懊恼地抬头望着他,穿了高跟鞋的我仍然要抬头望他,而他又是一脸得意的笑,瞬时激发了我矛盾的另一面,在他面前我从未能够完美的掩饰我的矛盾性。
我环顾四周,好在这个角落无人注意。我压低声音正色警告他:“stephen,不要再叫我elaine,乔家没有elaine,只有乔家大小姐乔依琳。”如果elaine也有过生命,那她的生命中便有一个stephen,我以为无疾而终便是故事的结局,万没想过还有这样的版本。他的出现让我的人生措手不及,一次,两次都是那样。
“elaine!elaine!elaine!”他无所谓的耸耸肩,向不远处的侍者招手,我偷偷地瞪他一眼。这个人从来不分时间场合,一次在教堂里惹我生气也是一遍一遍笑着无赖地喊我的名字,甚至跑去向神父告慰,大诉我各种“坏心”让刚安慰过我的神父好生为难,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现在又是!我恨不得冲动着去捂上他的嘴巴!
侍者走过来,点头微躬了身子唤我一声乔小姐,我点头还礼。他将手中的食盘放入侍者的托盘,不顾侍者奇怪的眼神伸手去取托盘上的鸡尾酒,我镇定地躲开侍者探问的眼神。待侍者一离开,我便忍无可忍拉着他快步走到最近的客房。
房门甫一关上,我便一把拉住他的衣领,急切地问他:“stephen,你想要做什么?你忘了是我把你抛弃在西班牙的古城?难不成你来找我是为了报复我?”我没有恋爱过,连爱情小说都很少看,唯一能够想到的剧情便是因爱生恨的报复。只是,我竟是确信他爱我,这让我着实心惊了一番。
他挑眉看我一眼,懒懒地闭上眼睛,说:“elaine,我停留在隆达,走遍曲折的城道,每天都一个人看日落,花光了所有的钱。”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我没给他任何表情,他又闭上眼继续说:“那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还在想前一晚的你好主动好迷人,嗯,下一秒我就知道了。小丫头,我有那么不可靠么?你是不是知道了……”
我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怕他恨我又怕他不恨我,这种感觉难道是我矛盾性格的新发现?再也忍耐不下去他的胡言乱语,我打断他,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先生,你认错人了。”我的责任我的骄傲我的矛盾,都在咬噬我的真心,我不能够拥有的除了爱情,还有他,elaine的世界有他,而我乔依琳的世界没有,没有。我怎会忘了,我还有个婚约者!
“ok,那就重新认识一下,elaiephen!”他盯住我,眼中是一贯的温柔,带着慵懒的神情,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微麻的触感。我抓着他衣领的手用力向一旁甩去,他缓冲一步,只是轻轻侧身,ck新款休闲西装着身,步调优雅。我眯了眯眼:他什么时候有钱买这种限量版?又什么时候在意场合着装?
管不了那么多,他无赖的举动已经让我忍无可忍。他让我害怕,我在怕,怕自己躲不开他,怕自己不想躲开他。可我没有时间了,那个人随时会出现——我的婚约者。
疯子。我口中违心地骂着,越过他将走出房间时,他却叫住我,一手随意放入裤袋里靠着写字桌,发愁道:“你落在我那里的黑色蕾丝底裤什么时候拿?我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你知道,我单身,放在我那里让我很不方便。”
我、我身边的人从来都是高雅格调,咳,虽然茉莉有为我普及……重点是,他怎么能……怎么能……啊,我脸上发烧,强自镇定,恨恨地关上房门逃也似地离开。气冲冲大步走了几步,深呼吸调整自己,才恍然察觉到一件事:我哪有什么黑色蕾丝!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上来,我回身瞪着客房紧闭的门,太阳穴突突地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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