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渊一本正经道,“或许是早在五年前,我就猜到你今日会受太后的密令来我这王府当奸细,所以早早叫人打了毒在我眼睛里,就为了现在能糊弄你。”
“噗——”云罗抿着唇一下笑了出来。为了骗一个人,而冒着失明的危险给自己下毒,这种话恐怕就连三岁小儿都会觉得荒谬。
与当年别无二致的清脆笑音,仿佛云罗还是个蹦跳在他膝下的孩子,仿佛顾明渊还坐在花园的桃树下,一边看兵书,一边叮嘱云罗不许胡闹。
时光总是这样快。
顾明渊的五官渐渐柔和了下来。自从他当上摄政王,威严就成了一张不可摘下的面具,可当他褪下那股不容人忤逆靠近的气势后,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英俊沉稳的普通男人。
这样的一面,曾经只有云罗能看到,而如今,依然只有她能看到吗?
这种想法让云罗心慌,甚至是心惊,幸好在这时顾明渊开口,解了她的困窘。
“现在该你答了,你与赵雅,到底有无协议?”
“没有。”云罗平缓了下气息,没什么迟疑地回道。“赵太后在送我出宫前,确实有暗示我帮助她,但我什么都没答应。”
顾明渊微微握紧她的手,她能感到男人的手指就搭在她的脉上,云罗合上眼,感觉自己稳健的心跳,咚咚地跳动在胸膛里,如水般流淌在男人的手指间。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好,我信你。”顿了顿,又道,“既如此,选秀那日你就不要去了吧,省的她见到你又要多加刁难。”
“不行。”云罗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答道。
顾明渊侧首,蹙眉,“为何?”
“我……我要去见我的朋友。”
这一段故事,却是不需要撒谎的。
云罗在淳化县差役的护送下上京,谁知路上遇到黄河发大水,两名差役都与她走散了。她一个年轻女子,手下没过硬的功夫,落在贼匪遍地的灾区,真是危险极了,幸亏得到同为进京秀女淑和、灵儿的照应。
淑和当时的情况也不好,一辆马车,一名车夫,十几两碎银,就连灵儿都是她半路救的,但即使是这样,在见到落魄的云罗时也还是带上了她。
三个女子在路上艰难前行,临近京畿却遇到了最大的危险,天理教不知从何收到风声,说有进上的财宝会经过这条路,当然财宝没截到,却将她们三个堵了个正着。
淑和是大家闺秀,当时便想到了一死以保清白,却被云罗拼命夺下了匕首,在她看来,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还不一定到了那一步。
在她的劝说下,灵儿与淑和都乖乖跟着天理教的人走了,邪教人看她们都是弱女子,倒也不绑着,一路上轻浮地动手动脚。灵儿淑和满脸是泪,云罗却强忍着恼恨与他们周旋,当走到护城河附近时,贼人们最不抱戒心的云罗竟忽的洒下一把白.粉,高声喊道,“看毒.药!”贼人下意识抬臂遮挡,云罗便趁着这个机会拉着淑和跟灵儿跳下了河。
贼人们欲下水追捕,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沾水就浑身剧痛,他们也怕那些白.粉真是毒.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云罗等人逃走了。
三个女孩中,只有淑和不会水,云罗跟灵儿便轮流抓着她,整整在护城河里飘了一天一夜。淑和在水中一度昏迷,醒来时看到两人竟将衣服跟自己的衣衫紧紧绑在一起,不由得失声大哭,直叫两人放弃她自己走吧。
云罗当时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得灿烂,只道,“你说什么傻话?若当初不是你收留我和灵儿,如今我俩早作了水鬼,想救你也没命了呢。”
就这样,三个女孩一边哭一边游,直到次日下午才被人救起,趴到岸上,只觉劫后余生,当场便结拜了姐妹。
也是因为这一场漂泊,云罗临出门时刻意遮挡眸色的颜料早就掉了,想神不知鬼不觉混进皇宫的计划落空,所以一进京都就被太后的民间密探抓了个正着,然后,利用她,来打击顾明渊。
微风吹动了烛火,照得顾明渊的脸色晦暗不明,他久久没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手,在云罗的头上一下下轻抚着,像小时候,每次云罗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强忍着不肯说时那样。
“我当初,不该停下来的。”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云罗却听懂了。顾明渊说的是五年前她被劫走那个晚上,若他当时坚持追上来,她就不会失踪,也不会有后面那许多的颠沛流离。
云罗却是笑,“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她早就已经不怪顾明渊了,若当时双目失明的他跟了来,出了事,她也要内疚一生。何况,幸亏她被带走了,否则有些真相恐怕就要被永远埋在黄土里,连翻,都没人去翻一翻。
看她有些恍惚的样子,顾明渊又轻声道,“你历劫归来,我还对你诸多猜忌,你可会怨我?”
云罗低头,不太在意地笑开:“我时隔五年才知晓你曾因我中毒,你又可会怨我?”
顾明渊沉寂片刻,终是摇头失笑,“好吧,那些光阴只当错付,我们都忘了吧,以后你便留在王府里好好的。”
忘了……云罗呆怔住,有些事能忘,有些事却真的忘得了吗?
她闭了闭眼,长舒口气,岁月鎏金像一匹柔美的绸缎,在眼前倏然铺展。那画面上有她的童年无忌,有他的千般宠溺,有她的闪躲逃避,有他的步步紧逼,有许多两人并肩笑立在春意盎然间,却也有太多……一个素衣女子独身的孤寂。最后,那孤寂开成了一朵血玫瑰,盛放,又残败。
当刺目的红在脑海里崩开,云罗恍若再次有了勇气,有了面对一切,亦抛弃一切的勇气。
她缓缓半跪下来,伏在顾明渊脚边,扬起脸,看着他,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回答一定诚恳而真挚。
“好,我们都忘了。”
顾明渊的唇边慢慢绽开一抹笑,似有淡淡的喜悦。
云罗忽的无法直视。她低头,像个娇蛮的孩子一样,晃晃顾明渊的膝盖,“我都答应你了,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说说看。”温暖柔和的声音。
“淑和跟灵儿都是我的好姐妹,承载着家族希望而来,如今我已落叶归根,很希望她们能雀屏中选,得封高位。”
“这……”顾明渊有些犹疑:“皇帝已经大了,恐怕不会受人管教,要他宠谁就宠谁。”
云罗急得跪起了身体道,“可否受宠只看她们自己的!我如今,只想请你为她们争取个尽量高的位置,至少护得她们在宫中周全,好不好?”
也就在她跪直身体的一刻,顾明渊向下轻抚她头的手落了空,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停顿的时间似乎格外长,长到她几乎以为顾明渊发觉什么了,云罗下意识摒住了呼吸,一时间,耳膜里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幸好,在短暂而压抑的静寂后,那悬空的五指慢慢挪动,终是落到了她的头顶。她听到他说:“好,我必如你所愿。”
云罗微微舒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将脸贴到了他的膝盖上,合上眸。
丰启皇城每到这个时节便格外讨厌,阴雨绵绵,雾霭沉沉,堆在天上,停在云间,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模糊了旁边人的面容。
回去的时候云罗的神色有些恍惚,进了屋,也没点灯。她明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何却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呢?
角落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云罗眼神一凛,猛地退后几步道,“谁在那儿?!”
“别怕,是我。”墨子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他推着轮椅,从暗处慢慢移出来,到圆桌边掏出火折子,点上了蜡烛。
屋子被照亮,云罗看着他有些不自然,走到檀木衣架处解披风,嘀咕道,“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不怕叫人发现?”
墨子琪不答话反倒调侃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扎几个穴位对你来说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吧?”
云罗往架子上搭披风的手一顿,慢慢回转过身来,抬起头,脸上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挣扎或者羞赧,而是一种近乎冷清冷性的淡薄。
“顾明渊已答应我,会尽量为淑和、灵儿争取妃位。”
“你——”墨子琪愣住,揶揄的笑容转瞬变成了怒色,“云罗!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我如何?”云罗面容平静。
“你就算不能回报他的一片心意,也不该一次次利用他的这份真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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