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兄——”榻上虚弱的男子,一副年少模样,却是满头银丝,面上毫无血色,见着来人,竟想要起身迎接。
“赵贤弟不必客气,多年未见,贤弟……”洛掩风快步走到榻前,失了清冷,面上竟是一片祥和,连眼神都显出关切,熠熠地闪着亮光。
“咳咳咳——”男子咳了几声,一张锦帕沾了半边殷红的血,“赵离日将不久,劳烦洛兄了。”
洛掩风轻拍他的后背,倒来一杯水,递到他手里,笑:“贤弟又说胡话了。洛某这次带了灵丹,或可续命。”
“洛兄费心了。赵离生无可恋,走了倒清净。”赵离喝了口水,洛掩风接过水杯,“家父一走,甩下这繁重的摊子,赵离负担不起。”
“贤弟膝下无子,你若撒手,那这夙幽谷岂不要荒芜。”
“所以才劳烦洛兄……”
“她怕是过几日才会到。贤弟当真放得下?”
“放得下又怎样,放不下又如何?于我,早没了意义。将这东西易与她,她便也是我族中之人了。”
赵离自小体弱多病,那年随父上苍山,叫神医看病。但,神医见人来,当即去得无影无踪,不肯出面诊治,亦不肯相见。
苍山弟子,受神医所托,说,赵离这病是先天的,无药可医,只能将息着。赵离自暴自弃,只觉自己废人一个,当夜抛下护送之卫,寻了处酒楼,喝得不省人事。
此酒楼,正是,落英楼。
葛郁娘是落英楼的艺姬,也是正是现今落英楼掌事红梅妖姬。虽沦为青楼女子,但依着自己的姿色、手腕,仗着南溟堡,没人敢动她。
昏醉的赵离,见台上的她,一时春心大动,一下跃上高台,抱着她就往卧房飞去。葛郁娘自也非等闲,也会些武功,打了他一巴掌,挣脱着跑了。
赵离第二天醒来,看见榻边悉心照顾的人儿,竟记起昨晚逾越礼数的事,心生愧疚。
昨晚,满楼的人冲了上来,郁娘脱光衣物,说:“今晚,我许了这公子,谁都不许为难他。”
她不惜以自己的名节保了他。赵离更是惭愧,许诺要娶了眼前这位姑娘。
隔夜,门中弟子找到他,他便一言不发,将她带回了西漠。
青楼所出,父亲阻拦,以死相逼,他不敢违抗父命。郁娘许是迫于逼迫,或是不忍他为难,便一人潜回了柳城。
“你怎生得如此心狠手辣!”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但,现下,他被她伤透了心,他都不怕的事情,她怎么就不能面对!他至始至终都觉得是她抛弃了他,她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他,到现在都不肯再见她。
她还是回到了青楼,还是,一世的娼妓!
分离至此,其实谁都没有错,又谁都有错,相爱的,不可能轻易低头。
真正相爱的人,低头也未必。
“啊!来疆你看!看那儿!”云破在前面飞着,来疆依旧半死不活地拉着它的尾巴,无力地抬眼,望了望眼前。
来疆告诉了长信原委,说,那不是西漠的狼,是清林之狼。她手中有块铜黑狼头令牌。长信点点头,说,这铜黑狼头令牌是西漠狼群的令牌,清林的狼当然不会听凭调遣。
长信命人给来疆装了几袋水,给了她一支剑弩,让她背在身上防身,说,只要剑弩之剑一出,古梅渡千兵必来相救。他还有要事未办就先告辞了。
来疆离了长信,抱着云破与几袋水走了许久。甚是倒霉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云破那冒失鬼,一觉醒来说渴,吵着非要喝水,一个劲儿地扇翅膀,来疆抱着它的手一抖,手中仅剩的几袋水,“啪”摔在地上,奇迹般的,有两袋摔开了塞子,水被沙子吸了个干。当来疆扔开云破,捡起两袋的时候,另外两袋已经一滴不剩了。
来疆无语,只得抓住云破,大骂!
“你背我!”
“我现在又饿又渴,毫无力气!你欺负我!”云破哭。
“自找的!一天喝一口水,又渴不死你!”
于是,沙漠深处,传来一阵撼天的怪叫,“嘎——”
水没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这大漠中寻了三日,来疆有些吃不消。一阵眩晕,来疆感受不到风璇儿的气息了。她拉紧云破,四下又刮起阴风,沙子又似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起来,“去看看吧。”
“来者何人!”刚走没几步,却听见前方谷里回荡起一阵浑厚的声音,一颗巨树在说话。
“来找失散的朋友。”来疆一惊,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可有信物?”但老树回了话,好耳力啊。
“什么信物啊!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云破在一旁瞎嚷嚷。
“请回吧。”
“我,我,我们……只……寻……”来疆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耳畔一阵轰鸣,眼前紫一块、青一块的,瞬时一黑,没了知觉。
“是客人,准进。”
“洛兄,老树说,来了一位姑娘,说是在寻人。她是?”赵离望着洛掩风怀中的来疆不解,“洛兄若是放心不下,先不用管赵离了,去吧。”
“赵兄认不出?”洛掩风问。
“我……”赵离翻了个身,“废人一个,五识具莫,想识一人,谈何容易。”
“哦。人间女子。”洛掩风望了一眼怀中,身着红色衣裙,面无血色的来疆,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想必洛兄十分心疼这丫头了。”赵离笑。
洛掩风拍了他的肩头一下,抱着来疆,退了出去。
“掩风哥哥!你在这儿呀!我们寻了你好久!”云破停在洛掩风右肩上,激动不已,“我可是三日未眠滴水未进!这下要睡它个十天半个月了!”
“一只会冬眠的鸟。”洛掩风扯扯它的翅膀,坏笑。
“来疆真没用!这就不行了!”云破扇翅膀。
“她……旧疾复发而已。”洛掩风眼神又凝重起来,“还需几月才好得彻底。”
“什么旧疾!我怎么不知道。”
“去睡吧,青衣去给送的海鱼。”洛掩风指了指方桌。
云破眼冒金星,人生一大乐事,莫过于吃了整整一箱鱼后,摸摸肚子,睡到地老天荒。一下想起叶哥哥那一船鱼,云破真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鸟儿了。
洛掩风坐在榻边,望着此刻安静的她,看着风卷残云的云破,好笑地摇了摇头。
睡了不知多久,来疆感觉四肢酸痛得好厉害,从榻上撑起身子来,望了望四周。
盈室花香,这房间很别致,想必它的主人也是个颇有闲趣之人。
“来疆——”洛掩风站在门廊边,对着她笑。
“洛大哥!”来疆一眼望到他,急忙地从榻上蹦下来,跑到他身边,“我还以为再找不到你们了……”
“去歇着吧,余毒尚在,你再卧几日,会根除的。”洛掩风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扶到了榻边。
“这是哪儿?你怎么会在这儿?”来疆躺在榻上,指了指周围,表情忽然变得惊异,“云破呢?”
“此事说来话长,不必担心。喏,在那儿呢。”洛掩风叹了口气,手指了指桌沿,“小家伙扬言要睡半个月呢。”
来疆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它,笑起来:“猪!”
“赵离,你……”葛郁娘望着病弱的他,满头白发,已无丝毫往日英颜,脸苍白得叫人闻得到死亡的气息。
“你来了。”赵离轻咳了几声,没看她的脸。
“你肯相见,郁娘等了十年……”葛郁娘踉跄地走到榻边。
“你别过来……”赵离推开手,别过头,语气有些生硬。
“为什么!你还不肯……”郁娘没再向前,抬手扯下披在衣间的连帽,额边的红梅,一片鲜活,全不似他这副模样,仿佛那红梅吸纳了他此生所有的锐气与生意,随时都可能刺破皮肤,随风招展。
“赵某羸弱,姑娘去候着吧,恕招待不周。”赵离不大的声音在屋内盘旋。
“赵离!你明知道我……别赶我走。”泪水盈眶,郁娘顾不得什么,两三步跨过去,抢过他的茶杯,左手食指指尖轻轻抵杯沿绕了一圈,右手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额边,“她活了这么久,我就不心疼?我知道,我明白,我只求求你,不要再赶我走!”
郁娘把茶杯放回桌边,趴在榻沿,泪水沾湿了他的手,他想收回,却,一直任她拿着,感受到她脸上的烫人的温度。
就算是石头也会融化,更何况那还是颗千疮百孔的心。
赵离没再说话。
夙幽谷没有风沙,有的只是世外仙境般,一望无际的湖光山色。这儿有明鸟,有莺蝶,有柳城所有的一切,只单单没有梅,郁娘最爱的梅。
他冒着寒雪,大漠里原也会飘雪。他一个人,拄着拐杖,去寻,寻那梅,火红的梅,世间罕有的焚梅,为她。
西漠之大,他消失了整整七天七夜。
当他最终寻到大漠焚梅时,再回到夙幽谷,人已去,梅留残香。
父亲说,郁娘是不辞而别的!
焚梅灵妖红瑛被他打动,来到夙幽之谷,却也只见这般凄凉的景象。梅妖为他不值,替他愤恨,卷着大漠的孤雪抓回郁娘,带到他跟前。
“替你杀了她!”梅妖愤恨。
……
“红瑛——”赵离瞪大双眼,从木椅上摔了下来。
梅妖还未下手,眼前,郁娘的剑,早已狠狠刺入梅妖之心,剑柄留在她血红的胸前,梅妖跪倒在地,疯了似的吼叫,倏地凝成血色萤光,齐齐聚入她的身体。
“葛郁娘!虚情假意,如此待他,你不得好死!”这是梅妖最后一句话。
话毕,郁娘的额边,开出了世间最美最艳的红梅。
落英楼花魁,红梅妖姬葛郁娘由此声名大作。
赵离仰在地上,也是疯狂地捶地大吼,看着如此的她,忽而大笑起来。
自此,他下令逐她,他说:“你怎生得如此心狠手辣!”
焚梅灵妖的毒,焚梅灵妖的诅咒,他不是全不在乎,他,没有选择!
如今人归,花开,封了这么久的夙幽谷,打开了路,迎进满天黄沙,再入俗尘。
他,何尝又不是等了十年!
庭前的梅树,将要开花……
“洛大哥!我已经好很多了!咱们走吧,去找璇儿师姐!”
“不急一时。”洛掩风望着庭院中,一树的血红,邪魅地笑,“绝翾玉,此有一枚,风姑娘会阻拦,拿到再寻她也不迟。”
“你如何得知?此有……”来疆震惊。
“有什么南溟堡不知。”洛掩风把弄着茶杯,面上又恢复平静,冷得要冻上一湖的水。
“这里是哪儿?”
“这是夙幽谷。赵姓一支在此定居。”
“那我不会被巫神后裔发现?”
“无碍,这支子嗣稀薄,世代单传,独子羸弱,将息之人。”洛掩风说得不带一丝情意。
“啊!那我们该如何?”
“静观其变。”
……
庭内的梅花更红了,但,闻不到梅香,来疆望着那树,突然觉得,它独自生长在这深深庭院,定是孤独惯了。
洛大哥说的红瑛,长信也说红瑛,难道他们指的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