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提刑果然名不虚传,小王佩服。”安西王慢声道。
那宋大人手捻髯须,面色迟疑道,“既然这尸体,不是柳成书,那柳成书究竟身在何处?”
“柳大人已经被人杀死了。”
“那凶手……又是何人?”
“凶手不是本王,也不是太皇太后,有可能是朱太妃蓄意嫁祸。”赵熙轻展玉扇,慢摇作答。
宋提刑闻言怒上心头,起身拍案道,“人命关天,岂容的如此糊涂?这尸身,既不是柳大人的,恕下官职责所在,一定亲自上书,将真相告知皇帝,决不能做出欺蒙圣上的勾当!”
眼见宋大人甩袖就走,赵熙才站起身,拱手相送道:“宋提刑慢走,代小王向宋老夫人问安。”
宋殷听得心头一震,立刻想到这赵熙分明是话中有话,以母亲大人要挟他。宋大人不得已停了脚步,转回身来,“下官竟不知道,安西王是这样的本事!若此事传到朝廷,王爷不怕庙堂之中身无立足之地么?你对我母亲大人,做了什么?”
“宋老夫人独自一人,为大宋培养出一个名满天下的提刑官大人,这一直在民间被传为美谈。老夫人贤德,小王不过是请老夫人做几天客人,宋大人又何须紧张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既然凶手既不是王爷,也不是太皇太后,为什么不去查出真凶,也还柳大人一个公道。”
望着宋殷的凛然正气,王爷垂眉道,“现在正值皇帝选后,后宫中,朱太妃的势力与日俱增,朝廷里那些追随王安石的变法派,时刻在准备反扑,眼下皇后的人选有多重要,宋大人心中有数。所以此事未免节外生枝,只能盖棺定论,快刀斩乱麻。”
“哼,王爷说得固然有理,但宋某人只知道,母亲大人曾一再告诫,身为提刑官,时刻须知人命关天,千万不可草率。今日就算你以我的母亲大人要挟,也恕下官不能从命。”
听到此处,安西王合扇笑道:“好,好一个宋提刑!不如你再帮本王一个忙如何?”
宋殷听到这话,一愣,暗自琢磨,“这赵熙抓走我的母亲,我向他讨仇还来不及,怎么的还好意思请我帮忙?”
“你要查真相,我可以带你去看柳成书的尸体,但是”,安西王说到此,拿扇子指着尸体道,“这个,只要你保持沉默,不上奏章,本王可以不立案,不结案,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来查出真凶,如何?”
宋提刑闻言低头沉默了片刻,点头应了下来,道,“行,你先将我的母亲大人放了。”
赵熙扇着扇子嘿嘿一笑,道:“我真的是想你回去代我,给老太太问个好。宋提刑,您想多啦。”
宋殷没好气地看着他,半信半疑地告了官礼作别,急忙赶赴家中。
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决定秀女们命运的时候。通过初选的秀女,共有八十一人,而这八十一人还要经过复选,最终决定留下二十四人,并由二十四人中选出一位皇后,两位妃子和十二名女侍。
向明君再怎么央求,孟青箬也没有再搬回向府去。因向太后派了宫里人,暗里送来消息,向明君与孟青箬都过了初选,将于明日入宫复选。
听到这消息,孟青箬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重回世间的一霎那——是一无所有,是恐惧。但孟老爷、孟夫人和一众亲朋仆人丫头,他们关切的眼神让她露出微笑,让她没有理由对这个世界心怀感激。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发觉得自己孤独,连看着自己的影子,都觉得分外陌生。孟青箬始终是孟青箬,顾青萝始终是顾青萝,她无法忘怀前世,而前世的恩怨情仇也总会萦绕在心头,让她夜夜难眠。
“如果善恶有报,为甚顾青萝和她的家人,就该枉死?为甚梅凌香饮着别人的鲜血,就那么理所当然,坐享富贵?”她想不通。
幸亏,向明君白天一整天都会陪伴她,让她少了很多忧愁的时刻,同时也令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打探深宫中关于梅凌香的更多消息。
在入宫复选的前一天,向明君提议一起去相国寺游玩。两个人在相国寺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她们去许愿树下拜神的时候,碰到一个老道士。那个老道士童颜鹤发一见到她们两个就啧啧称奇。孟青箬怕那老道士有甚祸心,牵了向明君转身快走,偏偏向明君好奇得很,只好也停了脚步。
那老道士自称姓张,名徐,先是对两位施了大礼,然后对孟青箬念道:“两生一命三知己”,又对着向明君摇头,“虞姬虞姬奈若何!”
谁人不知道虞姬乌江自刎?当人面这含沙射影的悲叹,教明君一听就涨红了脸。向明君当时伸手就一把抓住了老道士的花白长胡子,张口骂道,“你个有眼无珠的长鼻子老道,大早上撞了邪教姑奶奶我遇见你个破铜烂铁的玩意儿,小心姑奶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头上的一撮头发!哪个旮旯藏好了,别让姑奶奶我再看到你,否则开封城里我见你一次,拔一次你的胡子!还不快走?!”
那老神仙被疼得直呼饶命,孟青箬一面笑着相劝,一面将这句不轻不重的话记到了心上“‘两生一命三知己”,若他说得准,倒也是个奇人,但他为什么要对明君说‘虞姬’呢?若她是虞姬,难不成还有个项羽?许是赶了巧,胡诌罢了!”
向明君一直想问,为什么青箬会对皇宫那么熟悉?但是她没有开口,甚至今天提议去相国寺就是为了解决这个疑惑,但她仍然没有主动提起,连一丁点儿提示也没有。其实她害怕,她怕失去那个曾经陪她疯、陪她玩的孟青箬。她在心里告诉自己,青箬会知道是因为她可能急中生智,可能是运气好,可能是……总之,她为孟青箬找了一堆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却选择相信孟青箬。
青箬又何尝不是在纠结,要不要将真相告诉向明君。“明君会把我当成怪人吧?她会怎么看待我?还会像现在,对我这么亲切吗?”孟青箬只是孤单太久了,习惯孤单,所以更舍不得那份彼此相欢的温暖。
两个人各怀心事,但又亲切自然地游玩了一天,才雇了马车回去。车先到向府,早有门童进府里禀告,便看到向家主仆全都迎了出来。
向明君欢悦地跳下马车,被向夫人牵手拉在身边,周围环绕着一群人。她回到家中,有一家人做的丰盛晚餐,与她相贺相庆,为她明日复选入宫送上祝福。
孟青箬孤零零地坐着马车,来到沈娘的宅院。她安慰自己,至少孟青箬还有远在蜀州的爹娘亲人,不必太过悲伤。
这些天寄居沈娘的宅子,虽说与丫鬟仆人们都已熟悉,总是不如在蜀州孟府自在。孟青箬今天特意为沈娘挑了一个手镯,也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她回来以后,便带了礼物去她房间拜望。两人寒暄过后,沈娘一定要请她一起吃个饭。
沈娘很喜欢喝酒,她自斟自饮,连连举杯,笑称“敬未来的皇后娘娘”,教孟青箬大感不自在,却又不忍放她自己独自饮酒,只好笑脸作陪,因此又免不了,被她劝上了几杯酒。
“人说酒后吐真言,我跟你说,”不胜酒力的孟青箬,美酒下肚,嫣红了脸颊,不自觉得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我跟你说……人……就是命!”
沈娘是个有名的“酒仙子”,听说是喝的酒越多,眼睛就越亮。她听着孟青箬说话奇怪,脑袋立刻清醒起来,笑吟吟地又倒杯酒,捧到她的眼前,慢慢说,“哟,你这样一个官家小姐,怎么说起话来竟这样悲观?”
“什么官家小姐?呵,孟小姐——死了,我要是她……是她……那该多好!”
“原来是说醉话!”沈娘听她这么说,心里反生出几分失望,但她仍递上一杯酒,追着问,“你小娘,这些年……教你武功么?”
“蜈蚣?我不怕蜈蚣!”孟青箬的醉意更浓了,她看不清眼前的境地,这种感觉她忍受了很久。每当夜半醒来,她都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想有一个熟悉的、稳定的,不会变来变去的家,可当她策马归去,却只有半堵断墙,满目荒草。
“你混蛋!”她双手运力,要推开沈娘,却一掌打出去,将沈娘斜扔在墙壁上。
沈娘没有防备,被掌力打得一阵头昏,眼冒金星,口中呐呐道:“我—的—墙!小娘教的你什么破功夫?!”
孟青箬越醉越糊涂,她走到沈娘眼前,指着她的鼻子骂:“梅凌香!你……”
她没有说完,眼睛迷迷瞪瞪地合上了,整个身子依靠到沈娘的肩膀上,就那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