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经教导我,遇事心平气和方是正理,哪怕这事伤你肺腑,毒你五脏,也得先定了神,把事儿处理好,再痛彻心扉不迟,否则,一时错过,机会永失,正所谓后患无穷。
我一向奉父亲的话为传世真理,也几十万年如一日地执行着,因此放下映秀一口人的第三个日头,也就是此刻,我正和末音君在马车里遥遥相对坐着,心平气和地讨论着在这官道的分叉口,我们该往哪边南下。
南下往西,是为洛城;南下往东,是为灞洲。
末音想去灞洲一游,因的是他曾经与子句来过,省得再到一个新的地方,也麻烦认路。
而我则执念着要去洛城,不为别的,只因为洛城在千年前,便是凌无伤生活过的京城。
自然,这理由我是没告诉末音的。
我们俩这场争论客套又平静,却是谁也不想让步,僵持间车夫在车外打起了盹。
最后我袖子一甩,一锤定音,“末音君,不是我说你,本宫好歹是女尊神,你让上一让又如何?这样你会讨不到媳妇儿的。就这么定了,去洛城!”
大概是我说的关乎末音的终生幸福,他竟然目瞪口呆了这么一呆。
车夫应和一声“好嘞”,扬鞭将车往洛城驶去。
事成,我洋洋自得,末音以手抚额,哭笑不得地问我,“昭华君,这事儿与本君讨媳妇儿可有一文钱的关系?”
我笃定地回答他,“何止一文钱,起码一吊子钱的关系。”
开平镇是入洛城之前的最后一个落脚小镇,在进入这个小镇之前,我就有一种预感,这一定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小镇,如果不发生一点什么,那真是见了祖始神了。
果然,本尊神的预感万儿八千年一样地准。
彼时我正与末音在客栈里用晚膳,门口却传来了一阵粗犷的却又脆生生的声音:“他奶奶的!累死老娘了!店小二,给老娘上一桌子好菜!”
客栈里一片寂静,我在这一片寂静里咬牙切齿地掰断了一双筷子。
末音抬头看我,一脸呆滞。
我提了裙摆,优雅地起了身,施施然对末音道:“兄长,待会儿无论你看到了什么,过后都忘了罢。”话毕,从容地向门口那抹红色的跳愣愣的身影走去。
这丫头片子手中提了一把破剑,头发乱扎一气,一副生活窘迫的落魄江湖女侠的打扮。
我阴恻恻地将手搭上她的肩膀,阴笑道:“梦华啊……”
梦华猛地往后一跳,瞧见是我,小脸儿一塌,惨兮兮地开口,“姐姐……”
余光中末音似乎是用手捂住了额头。
我觉得执行家法这件事儿,终究是家里事,如今一整厅的人都看着,委实是不太妥当。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应了声,挽了梦华的手,往桌子那头走去,“妹妹长大了,姐姐竟是管不住了。想来确然是应该叫你出去历练历练了。本来你此去,姐姐很是欢喜的,只是……”我咳了两声,斜眼溜达了一圈她这神奇的打扮,“姐姐却不记得了,妹妹什么时候做上了侠女……”
下一秒梦华便趴下来抱住了我的腿,泫然欲泣,“姐啊……我错了!”
我:“……”
她继续哀嚎:“姐啊!我的亲姐啊!”
我面无表情,“你给我起来。”
梦华泪眼汪汪,瞧了瞧我,又看了看一旁的末音,双眼儿一亮,扑了过去,“姐夫啊……”
我:“……”
末音:“……”
我第一次觉得,我这个宝贝妹妹,丢脸到娘胎里去了。
梦华见好就收,“哧溜”一下溜到了楼上。
全场寂静,末音忒淡定,忒从容地喝了口粥,“卿卿的妹妹,怪是可爱的。”
人去楼空,人走茶凉。
进入深夜,我和梦华正式秋后算账。
我一抚衣裙在床沿边上坐下,“坦白。”
原来这事儿还得从上次苍桐跑到九重天上找我寻梦华开始坦白。
梦华与苍桐相约在人间游玩,因为一个罗刹鬼面具,两个小孩儿掰扯不清,一哄而散。结果闹了不过半天的时间,苍桐就后悔了,我估摸着是回头一找梦华,发现这祖宗早就遁了,于是就有了苍桐来找我那一幕。至于梦华,这小丫头决定要风风火火闯九州,却未曾想到,自个儿身上的盘缠也委实是不多了。
梦华说到这里,垮着脸,拿眼尖尖儿瞧我,“这都怪姐姐,那个时候给我下的什劳子禁制,下了凡间就不准我用法术,这才弄得妹妹我白白怀揣着一颗建功立业的心,却无处施展我那惊世才华。”
梦华身上那禁制,确确然是在她第一次下凡之前,我强行给她下的,不为别的,以我对我那宝贝妹妹的了解,她的自制力确然是要约束一下。
我拧她的小鼻子,乐不可支,“就你还一颗建功立业的心?我瞧着,不坑蒙拐骗我就谢谢祖始神了。”
“所以妹妹我就只能仗着一身好身手,做点江湖女侠的事情,除暴安良,好歹赚上点银两。”
而这次,我这宝贝妹妹接到了重金悬赏,要和众英雄一道,去洛城中的一处鬼林一探究竟。
我听闻后眼睛一亮,看向她,“这么说来,发这重金悬赏的人必定是个有钱人罢?”
“的的确确是一方富豪。”梦华不明所以。
我击掌以示愉悦,“那可正正好了,我和末音正愁着入了洛城还得找客栈歇脚,如今出了你这么一茬,便不用担心这些个问题了。”
梦华:“……”
近日南方没有雨雪,白日是个晴朗日子,夜晚也必定敞亮,梦华占了我的床,我夜不成眠,心有惆怅,便跳到屋顶上看月亮。
万万没想到,末音也在屋顶上看月亮。
他见我飘了上来,又眼儿一弯,冲我笑。
我真不好意思说,我对他这张脸,这样的笑容,委实没有什么抵抗力。
我冲他打招呼,“末音君好兴致。”
“昭华君不也是么?”他在屋顶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屈膝坐下,从我的角度,背影绝代风华,“九重天上无月,本君觉着,这景色甚好。”
我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坐下,“本宫却觉得,这景色甚是凄清。”
“那是何情?让昭华君发出如此感慨?”
我低笑,“近乡情怯。”
“看来有故事。”
我转头看他,“我以为末音君不会在乎这些俗世情怀。”
他不答我,却自顾自说道:“我猜,大概是些风月往事。与九重天上相传的,大抵是同一件事。”
“的确是风月,更的确是没有必要重提的往事。”
九重天上所传,无非是昭华尊神曾经爱一个凡间男子爱的如痴如狂,搅弄得六界不安,可男子为谁,当中因果,自然无人知晓。
他像是分析上了瘾,竟似半分都没有听进我的话,“本君还觉得,这风月往事大抵是跟我有些关系的,是也非也?”
我干笑一声,“末音君没必要知道。”
末音不接话,我猜大抵是方才我回绝的话说得太重了些,毕竟这么一位飘忽淡泊的上古尊神,好不容易对俗世起了一些探究之意,被我一口子拒了个彻底,任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干坐无益,我起身告辞。
末音叫住我,“昭华。”
我注意到他称谓的改变,也奇异他突然温柔的语气。
“何事?”
“以前,你可曾见过本君?”
我认真想了想,“我的记性勉强算得上是好的,如末音君一般的人物,见了怕是不会忘记,因此,是确确然没有见过的。怎么了?”
“无事。”他不再看我,只挥手道别。
推开房门之前,我最后看了看悬挂着的那轮月,心想兴许是这明月今晚太矫情,否则怎么今晚我与末音的对话都变得这么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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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进入洛城后,我一路心情恹恹,梦华又秘术传话给我,“姐姐,打早你就摆了幅生无可恋的脸,这是做什么呢?”
这是做什么呢?我自己都没捋清楚,我只知道,越靠近洛城,我的心境越是矫情,惶惶然又戚戚然,全然不似平日的自己。
后世终有治世良臣,为永安侯平反昭雪,因而在历史传唱中,莫尘是忠臣,萧灼是昏君,时代永安终是求仁得仁,名垂青史。我本该感到欣慰,可是每每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司命为了安慰我写下的命数,再投下人间,终究是索然无味的。横竖千年流逝,后世名声到底是最虚无无用的玩意儿,我最最想念的,不过是莫尘这个人。
活生生的莫尘,可念却不可求。
我不愿因为他把自己的日子搅弄得天翻地覆,毫无章法,把自己再折腾地疯癫成魔,茶饭不思,却又特别想念他。
真真是矛盾。
末音也是面色不善,想必是昨夜我与他那段对话委实是尴尬又伤感情,说实话,我应该主动言和,只是现在的我也是实在没有这个精力。
千年已过,沧海桑田,洛城中无人再知昔年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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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应一位富豪的征贴而来,探查鬼怪之事,自然有人管吃管喝。
进了客栈才发现,这次来的英雄好汉,倒还真不少,竟然挤满了客栈。富豪集了所有人要统一讲话,顺便大餐招待,我兴致缺缺,却对吃的很感兴趣,料想着末音应当不会感兴趣,便准备请他先上房间休息,谁知道,他一撩衣衫,一脸兴致地坐下了。
我眼皮一跳,想了想,也挨着他坐下了。
梦华自是不用说。
那位富豪,长得委实很富豪。他先是向我们这一大帮子人抱拳行了一礼,方言辞恳切道:“贾某在此,先感谢各路英雄好汉拔刀相助。”四下一阵应和声,那姓贾的富豪顿了顿,又道:“贾某前段时日盘下了一处林子,原想另作它用,却不曾想到,”言及此,他浑身抖了一抖,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派入林子的三批人,无一人生还,皆是被开膛破肚丢出了林子。各位英雄好汉皆是能人,若能助贾某除去林中鬼怪,贾某定有重谢!”
此时有一位彪悍的大汉说话,“贾老板可否告知我等,这邪乎的树林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富豪说了一个地名,是我不知晓的。
可座下却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尖声道:“那林子邪乎!可去不得!”
方才的彪形大汉大声道:“你说说!有甚去不得的?!”
“那林子里是千年前永安侯的万人坑!邪乎着呢,去不得,万万不能去!去了怕是没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