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你贫不贫啊”,周时英抬腿虚踹了他一脚,“中国大街那边怎么样,你过来了,卿之一个人在那边没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林鸿文抓了一把何穆扒的花生塞进嘴里,“洋人最近都忙着赚钱呢,有些专卖给俄国,有些专卖给日本,还有些两头都卖。咱们的生意倒是少了很多,不过没关系,那边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存货,钱呐”,林鸿文用指节敲了敲桌面,“都在这儿呢。”

    “也不知道谁,听说年前都要穷哭了”,周时英撇嘴说。

    “怎么不知道谁啊,那不是咱们四个么?”林鸿文拖他下水,“铤而走险的好歹这不是走过来了么。”

    “对了,明天公益会要开会”,周时英说,“可能是要商量一物价的事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林鸿文想了想说,“我跟你去不妥,我对外是卿之的下属,跟他绑在一起才对。你要是不放心的话,让何穆跟你去,左右中国大街那边没什么事儿,我可以过来。”

    周时英说,“还是我一个人去吧,现在眼红咱们商行的人多得是,放你一个生面孔在这儿,我不放心。”

    “你就不想想你是不是要去赴个鸿门宴?”林鸿文笑着拍了拍周时英的肩膀,“眼红咱们的人是不少,明天你能见到一大半。”

    “我知道”,周时英说,“放心吧,破釜沉舟的事儿都干了,还怕他们拿口水淹死我不成?”

    “舟都沉了,可不是要淹死了么”,何穆幽幽地说道。

    “你到底是哪伙儿的?”周时英问。

    何穆看了看林鸿文,没吱声。

    林鸿文拄着下巴看着门外,刚才何穆提起红姐,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茹婷了。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送对方的还是件夏天穿的衣服,如今,眼瞅着夏天又到了。林鸿文心说这回可是不好办了,得想个辙。于是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跟周时英和何穆说,“我忽然想起来个事儿,得先走了。”

    “不说好一起吃饭的么?”周时英问。

    “那不是晚上么?”林鸿文说,“我先回趟中国大街那边,晚上再和卿之一起过来。”

    “我的妈呀,你还真要和他绑在一起啊,少待一会儿都不行”,周时英受不了地说。

    “说了有事儿”,林鸿文看何穆又扒了一小撮花生,又厚颜无耻地都抓了过来,“这个好吃,下回多买点。”

    “行了行了,你赶快走吧”,周时英撵他,“何穆扒了这么半天,自己都没吃几个,全进你嘴里了。”

    “何穆都没说什么”,林鸿文溜了出去。

    71.

    回到中国大街,林鸿文第一时间去找了文森。文森习惯了徐卿之一个人过来,或者徐卿之带着林鸿文一起过来,今天见林鸿文一个人过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操着生硬的中文问林鸿文想买点什么。

    除了徐卿之外,没人知道林鸿文也是懂英文的,文森也不例外,林鸿文也不戳破,跟文森说想买件东西送给女孩子。

    “那你可找对人了”,文森说,“我这里,首饰、香水、服饰应有尽有,你肯定能挑到一个喜欢。”

    “我之前对她有些失礼”,林鸿文说,“这次是去赔礼的,我想买个精巧的东西,但是又不能太贵,你知道,我的钱不多。”

    文森平日见林鸿文总跟在徐卿之身后,但徐卿之待他又与旁人有些不同,想来应该是个得力的助手。

    “女人对于首饰的疯狂是没法形容的”,文森说着,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垫有黑色绒布的托盘,“如果不想太贵重,你看看这边,这边的首饰宝石用得很少,不过做工都很好。你看这条项链,虽然很细,但是样式新颖,虽然吊坠上只有一点点蓝宝石,可是看上去就很与众不同了。”

    林鸿文的目光却投向了旁边的一对耳环,银白色的金属光泽,精细的镂空花纹,细碎的红石点缀,文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摇了摇头,“林,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我得跟你说,送这个真的很不划算。”

    林鸿文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这……不是银对吧?”

    文森点点头,“是铂金,这一对耳环比刚才我给你介绍的那条黄金项链还贵,但是重量却远不如那条项链。如果那位女士不识货,还以为你小气。”

    “我只是觉得她戴上会好看”,林鸿文笑笑,“这对耳环要多少钱?”

    “五两白银或者九元卢布”,文森说,“这是市价。”

    林鸿文挑眉看他,文森思忖了一下接着说,“不过,这宝石都是细碎的,所以宝石不值钱,再说看在徐的面子上,这样,我给你打个八折。”

    林鸿文没说话,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桌上的其他东西,文森说,“这已经很便宜了,你要知道,铂金比黄金更贵重,你这一对耳环,那需要一吨重的矿石才能提炼出来。”

    林鸿文伸手拿起一个银色的扁平烟盒,“这个呢?”

    “这个是银的,不太值钱”,文森说,“纯银太软,不能做烟盒,所以这个也不是纯银的,可你不是要送给女性的吗?她吸烟?”

    林鸿文笑着摇摇头,“既然你是看在卿之的面子上,那价钱我也不往下砍了,八折就八折好了。只是沾了他的光,我也得送他点什么才好。左右这烟盒不值钱,不如你就送给我吧。”

    “这不行”,文森说,“再不值钱它也是银的啊。”

    “那我就只买烟盒好了”,林鸿文无奈地耸耸肩。

    “你到底是要送东西给女士,还是要送东西给徐?”文森问,“哪个才是重点?”

    “你说呢?”林鸿文笑着反问。

    文森盘算了一下,皱着眉头说,“你和徐一定是亲兄弟,你们讨人厌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林鸿文笑而不语,文森让店员把耳环用彩纸包起来,外面还用红色的带子系了个蝴蝶结。烟盒则用深蓝色的纸包了起来,系了个银灰色的带子。林鸿文满意的付了钱拿着东西扬长而去,文森又在账本上记了一笔。

    72.

    晚上四个人在傅家店的饭馆里涮着羊肉,吃得汗流浃背。林鸿文说,“时英你安得这是什么心?这都入夏来还要涮羊肉。”

    周时英说,“我就馋这口儿了,去年冬天都没舍得吃,再说你们不都同意了么?诶,鸿文你怎么放那么多辣椒啊,这还能吃出来羊肉味儿吗?”

    “我也就好这口儿”,林鸿文又舀了小勺辣油,然后把辣椒罐子就放在自己手边。

    “你怎么还搂着罐子啊,别人没准还要呢”,周时英责怪道。

    “卿之不能吃辣”,林鸿文反驳道,“咱们四个里,也就何穆还能吃点辣的。”

    何穆笑笑,“我刚才已经放过了。”

    熬了快一年的光景,如今终于可以畅快淋漓地吃顿饭,喝顿酒,四个人都有些感慨,等这场战争过去,合众商行就不再是一棵小树苗了,它枝叶繁茂,根须已经深深地扎进泥土之下了。

    四个人喝到饭馆打烊了方才回去,徐卿之喝得有点多,林鸿文扶着他走得很慢。徐卿之的咳嗽虽然好了,可嗓子还是有些伤到了。说话不像从前那样温润,而是多了一分沙哑。他自己并未介意,可林鸿文却有些不是滋味。林鸿文想,徐卿之伤了嗓子之后,徐大夫应该没少在心里骂他。

    虽说当年徐卿之说的是自己想带林鸿文走,但以徐世淮的深思熟虑,就算猜不出林鸿文是主谋,也肯定能猜到他没少在里面搅和。

    林鸿文看着徐卿之眼角淡淡的笑纹想,原本不苟言笑的一个人,为了维持生意,天天笑,日日笑,原本好好的一个小少爷,被自己拐带出来,开始的时候,每天顶着大太阳在中国大街上来回跑好几趟,后来好不容易开张了,又无时无刻地操心。等待开战的那段时间里,其实最绝望的是把所有资金、库存信息都揽在手里的徐卿之,因为只有他最清楚商行离崩溃还有多远。可是那时,这个本来已经在崩溃边缘的人,还要反过来去宽慰他们。

    初夏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徐卿之吹了会儿风反倒比之前清醒了一些,自顾自地嘀咕着,“下次可不能喝这么多了。”

    “烧酒一开始喝着不觉得什么,但喝多了后劲儿也挺大的”,林鸿文笑着说。

    “可你没事儿啊”,徐卿之端详了一下,“就是脸有点红。”

    “你还没看时英呢,他才吓人呢,越喝脸越白”,林鸿文说,“就算喝得要不省人事了,脸上也看不出来。”

    “他那张脸也是够能唬人的”,徐卿之笑道。

    “对了”,林鸿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个送你。”

    “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送我东西?”徐卿之问。

    “也不算不过年不过节,我记得徐大夫说过你是刚入夏的时候生的,具体哪天我不知道,这礼送的要是早了或者迟了,你别见怪。”

    徐卿之伸手接过礼盒,“文森那儿买的?”

    “你拆都没拆就知道我在他那儿买的?”

    “他们商行的包装纸我很熟悉”,徐卿之轻轻地摇了摇礼盒,“是什么?”

    “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林鸿文说。

    徐卿之小心翼翼地拆了包装,一个轻巧简洁的银质烟盒出现在眼前,整个盒子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装饰,静静的泛着银色的柔光,“这倒是件稀罕物,很好看,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我见你用的是铁盒,那天在洋行看见这个,就觉得好看,就买了”,林鸿文笑着说。

    徐卿之把烟盒塞进内兜,“回去我就把烟放进去。”

    “放进去就得了”,林鸿文说,“你嗓子没好利索,别吸了。”

    “知道”,徐卿之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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