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十月十九,在位三十八年的仁宗皇帝崩于集仙殿。消息从宫里一传出来,整个京城立时哗然一片,纷纷猜测即位者的人选。思渊一得到消息就急急地进了宫,全府上下也白衣素服了七日,头七刚一过,我们虽换下了素服但也不敢穿鲜亮的衣服,更不敢插骨戴朵,老太太只穿一身灰蓝色薄棉衣,我也是一身浅灰色衣服,整个京城都是一片灰黑的海洋,没有半点新鲜气儿。
过完头七的第三天早上开始,我们就开始等着思渊回来了。我把前几天新买的被罩和枕套换好,又把昨天认认真真洗好的思渊的衣服收回柜子,想着思渊这几天肯定累坏了,我便上后院和老太太打了招呼,然后提了篮子准备上菜市口买点新鲜菜为思渊做几个他喜欢吃的菜肴。
出了门我没有走常路,而是特意挑了思渊上朝常走的那条路,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说不定能碰上他呢。
我一边走,一边向前方远处眺望,可始终也没有看到思渊的车轿,就这样走着,寻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皇城路口。
远远的看过去,今天的宫门口似乎把守的兵士比往日多了一些,穿着的衣服也不一样,是蓝色的,城门上还多了一些背着弓箭的射手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正在这时候,从极宝街那边又出来百十号兵丁,列着队向宫门口行进,等他们进去后,我也跟了过去,想向把守打听一下思渊出来了没有。
“大哥,请问……”
“不知道,别问了。”守卫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我只好往回返,心里竟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钰凝?是钰凝吗?”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神来一看,六王妃正从轿撵上走下来,也是一脸的焦急和茫然,想来六王爷也没有回府。
我迎上去行了个福礼,她把我扶起,小声问:“七弟也没回去?”
我摇摇头,”您怎么没和六王爷一起呢?”
“哦,处理完大行皇帝的丧事后,本来打算一起回去的,可新帝说要让他们几个王爷重臣留下商讨登基大典的事,我就自己先回了,听说今天宫里出了事,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出了什么事?”我忙问。
她指了指城门,“我派人打听去了,等会儿就知道了。”
我们焦急地看着城门口,过了一会儿,六王府的小厮从城门口出来禀报说:“听说宫里貌似遭了刺客,新帝险些遇刺,有人觉得这事可能和诸王有干系,现在正软禁调查呐。”
我猛然想起思渊之前说过的大计划,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还好六王妃一把扶住我,见我一脸霜白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吓成这样?”
“没…没什么,只是很担心。”我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六王妃宽着心说:“别怕,不是说了吗?只是调查,七弟老实本分,肯定和他没关系的。”
我看六王妃现在倒是一脸的平淡恬然,那个大计划她不可能不知道,不知她是作何感想,也许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六王妃拽拽我,“妹妹,要不和我挤挤一块回去吧,今天横竖是等不到了。”
我连忙笑着拒绝,“不用了,我还要办点事。”我才想起菜还没有买。
“你放宽心,那我走了。”六王妃转身上了轿子冲我挥挥手走了。
目送她走远,我也三步一回头的来到菜市口,这会儿已经中午,菜农陆陆续续地收摊了,我挑了几捆还算新鲜的芹菜和蒜苗,连钱都忘了给,满脑子想的都是思渊的事,思渊,思渊,我此刻才发现,对他的爱竟然已经变得如此浓烈深重。
晚饭的时候,老太太也得到了宫里行刺的事情,担心的不得了,一家人面对着桌上的菜肴一点儿胃口也无,老太太刚舀起一勺汤,又重重叹了口气,”啪嗒“把勺子仍回汤盘,愁眉苦脸的说:“这件事可千万别牵连到他身上啊。”
我想着六王妃宽解我的话,说:“您别担心,王爷忠厚本分,一定和他无关的。”
“唉,无不无关都是皇上的一句话,只盼着新帝能网开一面,不要赶尽杀绝。”
正说着,颦儿一把推开门进来,喘着说:“八王府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到底怎么了,你慢点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刚傍晚的时候,突然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好多点着火把的禁军,把八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领队的军官二话没说就让人撞开了大门,紧接着冲进去一堆人把八王府上下50几口人全都抓走了,说是以谋逆罪送交刑部治罪呐,我看凶多吉少哇。”
老太太急得在地上转来转去,口里直念“阿弥陀佛”。我们围着一盏昏昏的孤灯,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整整一夜一会儿也不敢合眼,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出去急急地打听消息,一问才知道,昨晚出事的不仅是八王府,连六王府也被围住了,只是没有炒家。
我又想起了六王妃平静的表情。如今看来,我也要做好准备了。
心里沉甸甸的回了府,刚一推开门,却见小春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喊道,“二奶奶,王爷回来了!”
“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说皇上是原谅他了?
这时思渊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他,抚摸着他的肩膀,他的手臂,他的脸庞,感受到他的温热,我喜极而泣了,是他,真的是他,我的思渊平安的回来了。
老太太看到思渊平安归来,也是高兴至极,让人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来为思渊接风洗尘,一直以来悬在心头的石块总算落了地,我们开心的举杯庆祝,三人都喝了不少。
晚上,我伏在他的膝盖上,把弄着他垂下来的衣角娇声说:“我好怕,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颊,爱怜的说:“怎么会,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也得好好的活下去。”
转而他悲叹一声,“六哥和八弟,我们以后怕是再难相见了。”
“谋逆罪……真的会被砍头吗?”
我想起了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起砍头的惨状,侩子手一刀下去,立即身首异处,鲜血飞溅五尺,脑袋都被狗叼去啃吃了。大人们说的绘声绘色,吓得我们几个孩子阵阵惊叫,晚上蒙在被子里生怕拿着长刀的侩子手把自己抓了去砍掉。那几天晚上我时时做恶梦,有时是思渊被杀,有时是我被杀。我一次次的从梦中惊醒,开始对死亡有了深深的恐惧。死亡,对于离去的一方是无尽的牵挂和不舍,留给活着的一方却是漫长无边的思念。无论如何都唯有痛苦二字可言了。我为八王爷和八王妃忧虑难过,又暗自庆幸思渊和我有幸躲过了这场生死离别的痛苦。
“凝妹,你回娘家躲些日子吧。”他突然捏住我的手,捏的好紧好紧。
“为什么?你不是平安了吗?我们不是没事了吗?”我用力摇晃着他。
“哪有这么简单,你想想,虽然这次的刺杀计划我没有直接参与,但我平常和六哥走得那么近,新帝不可能不怀疑,我怕到时候会连累你”
“我不怕,我陪着你,要杀要剐随他。”相爱的人携手共赴黄泉,我想这样没什么牵挂的话,也就不会恐惧了。
“傻丫头,”他抱住我,“我不会死的,你也不要死,我们活着,活着多美好,这美丽的大千世界,还等着我们一起去观赏玩味呢。所以听我的,去避一避。”
我想活,这世上但凡心中有欲望的人哪个不想活,可是要让我抛下思渊,独自苟活,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我的心已经属于他了,他若死了,我的心也会跟着去,沦为无心走兽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摇摇头,决不要离开他。
他急了“凝,你听我说,我就算被发现了,也罪不致死的,顶多也就是流放,可你不同,你知道吗?吴贵已经是刑部侍郎了,主要负责这次的谋逆案,你想他会放过你吗?凝,我从没想过我们会死,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得想法子活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好,我……都答应你,”想起吴贵猥琐的嘴脸,我就起鸡皮疙瘩,上次他意图强行霸占我没有得逞,心里估计早就记恨我了,要是真查进府来,他什么丧天良的事也做的出来。可一想到又要和思渊分别,心思的千般不舍,就又化成了点点的泪痕。
他掏出帕子为我試去泪滴,安慰着我说:“要是一切平安,我过些日子一定去接你。要是我……”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再说了,无论你流放到哪,我都想办法跟了你去。”
第二天中午,他为我套好了车,我与他依依惜别,马车载着我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家,踏进门的那一刹那,昔年的记忆全都涌了出来,满满的都是亲切感。爹爹和二叔去甘南贩布了,家里只剩下大夫人和弟弟,一年未见,大夫人老了很多,鬢边已经有了白发,人也瘦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嫁进王府的关系,大夫人对我很是客气,帮我倒了杯茶,柔和的说:“凝丫,你别怪大娘当时心狠,大娘也是为了你好,你看是不是应了我那句话了,虽然是做小,却是专房之宠,吃喝不愁,可别不知足了。”
我长大了,懂事了,也理解了大夫人的苦衷,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若不嫁进王府,有了思渊这个靠山,恐怕我们全家早已被吴贵害的家破人亡,成了荒野中的一堆堆黄土了,我能怨谁?在这个时代,穷人想活下去真是太难太难了。
听姨婶说祥哥真的中了举,现在在一百八十多里外的庆阳县做代知县,从去年上任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省亲过。
我问姨婶祥哥可有了中意的女孩子?姨婶看了看我长叹一声,低下了头。我心里又喜又痛,矛盾极了,我想写一封信给祥哥把一切都摊开说清楚,却总是没有勇气提起笔。
立冬这一天的上午是个极好的天气,我到大街上买棉线,顺道向从京城回来的路人打听京里有什么消息,连问了好几个人,知道思渊一切平安,我才暗自松了口气,提着篮子刚一迈进大门口,弟弟丢下手中的陀螺颠儿颠儿的跑了过来:“姐,舅舅回来了,在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