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贝隆尼斯第三次闯进马车、手握芦苇杆、苦苦地瞪着眼前一张羊皮纸,还时不时地抓额搔腮。奥林匹娅丝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外人与她独处在这样逼仄的空间让她格外不适。
她坐直身子,强打起精神,刻意问:「有甚么我能帮忙的吗?」言下之意就是你快滚出我的地盘。
但贝隆尼斯难得迟钝的毫无知觉,反而睁大眼,兴奋的说:「夫人,希望不会打扰您。」这一句听着还客气,但下一句贝隆尼斯就打断了奥林匹娅丝的发言,以相对过快的语速说:「愿缪斯与福玻斯怜悯我,我的思绪挤不出一丁点的想法,眼看都要到培拉了,这封书信竟然依旧空空如也!」
奥林匹娅丝在脑中将对方那句刻意雕饰为雅典文法的话语翻译成自己所能理解的,在摩罗西亚王宫,那些名媛们也会这么说,稍后她才在亚历山大口中知道这恼人的语法缘于何处。她光是学习希腊人所谓的马其顿方言都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次她说甚么都不会再深陷其窘境中,所以她会听,但回以马其顿语,就像现在,「这是一封要紧的信?」
「相当重要。」贝隆尼斯的表情不带一点玩笑,虽然还是嘴角带笑,但奥林匹娅丝不会混淆,因为这个伊利里亚人的性格有时会让她联想到腓力和阿明塔斯,尤其是腓力在与她相处的时候,那种语气随兴却不能让人轻视以待的表现。
也正因此,奥林匹娅丝不认为自己该触探到这所谓重要的书信任何一点,「既然如此,你可以询问亚历山大他们的意见,他们都是博学的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可以给你更多的协助。」
贝隆尼斯想也不想地摇头,「不,他们比不上您。」奥林匹娅丝诧异地眨了眨双眼,对方继续说:「谁能了解女人的心呢?我想除了浪荡之徒,非女人莫属了。我想知道,该如何讨一个女人欢心呢?」
所以这家伙是想写情书结果词穷啰?
「……让一个女人去主动谈起这种事?你认为有可能吗?」
贝隆尼斯露出奇怪的眼神,不过很快收敛,一脸诚恳的说:「这并不会引人诽议,一来这些谈话只有你、我、诸神知道,二来就算真传了出去,人们也会因为知道您是出于善意而为──就一两句吧,想象您会以什么样的标准去定义自己心目中理想的伴侣。」
……甚么样的定义?伴侣?
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身影。
一阵静默。好一会儿奥林匹娅丝才发现自己红透了双颊。
当然,令她羞赧的对象不是这个年龄与亚历山大相差无几的伊利里亚人。
她避过对方的眼神,「你不该拿我当作模板,人是独特的,你钟情的女性怎么可能会喜欢我所喜欢的?」
『在一起生活这么久,性子和喜好该是类似吧。』贝隆尼斯咕哝着,不敢让奥林匹娅丝听见。然后才又重拾音量说:「或许如此,但还是提点我几句吧──」贝隆尼斯沉吟一会,灵光一闪,这位马其顿前任王后不正与自己的丈夫相处得不融洽?「要不您告诉我,在您与马其顿国王的婚姻中,对方有甚么最令您不满意,又有甚么令您最喜欢?」
……
马车内的两个人在讨论,马车外的三位马其顿年轻显贵也骑在马背上缓步前行,并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佩尔狄卡斯忽然说:「放轻松点,你的母亲会同意这件事,不只是因为这是你的决定,更因为这决定对于你是有利的。我倒认为你该烦恼着如何说服腓力。」
「不,要说服的不只国王。母亲也是。」将自己的其中一个姊妹嫁给贝隆尼斯,这是当初说好的。下了口头协议的那时亚历山大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但当他发现母亲成了……他暗自叹了口气,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做法会让对方难受,这股情绪随着越靠近培拉越强烈。
另外两人等他解释但他不想,他只是瞪着前方的马车,细致的金色绣边是葡萄藤与悬铃木的花纹、顶铺四脚都装饰着流苏,细致的质料使得太阳像是打在了光滑的金属表面上──但这不能掩饰一件事:奥林匹娅丝没有更多随身的行李,她狼狈地从摩罗西亚逃回来了,想当初却是离开的这样潇洒、威风,如今甚至不确定马其顿国王会不会将前妻拒于门外。
亚历山大为她感到难受,他当然不会责怪生母,但他更清楚对方是无辜的,却是成了众人责难的对象。
没多久贝隆尼斯下了马车,奴隶赶紧下了马背跪伏在地,贝隆尼斯踩着对方的背骑上马跟上了另外几个人。
亚历山大问:「你告诉她婚约的事情了吗?」
贝隆尼斯摇摇头,这个时候心绪混乱的亚历山大才注意到对方在憋着笑,「亚历山大,我觉得你的母亲还像个孩子──比我们都还要幼龄,又容易害羞的姑娘!是她的信仰令她永保青春吗?」
亚历山大瞬间沉下脸,「我直说了,如果你无法征得我母亲的同意,婚约这事就这么算了。」贝隆尼斯的话触犯到了他。
贝隆尼斯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他没想过亚历山大是这样背信忘义的人,当初的协议可没这一项啊。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赫菲斯提翁和佩尔狄卡斯都不打算开口了,就是他们熟识亚历山大多年,此刻也摸不透对方的想法。
约莫又行过两个斯塔狄亚,后方传来成群的快马乱蹄、缰绳鞭策与金属撞击声,是一支军队疾行而过,官道上的旅人、商团不得不退到角落给予这支横冲直撞的队伍空间,亚历山大对于对方的莽撞感到不悦,但自己的队伍有女性同行,他便也不追究了,退到一边望着装备整齐的骑兵呼啸而过,那头盔上的红与白色翎羽像是沸腾的水,一排连着一排在强风中颤抖。
这一支军队通行无阻的在官道中行走,毫无疑问是马其顿的军队了,同理,骑兵们就是速度再快,也总会有几个认出路边的那个少年是他们的王子亚历山大,利西马科斯便是。
「克雷塔斯,等一下。」对方依然心情糟糕,不怎么想搭理自己,利西马科斯又吼道:「亚历山大王子在后面。」
实际上说出这句话利西马科斯是经过一番挣扎的,腓力与奥林匹娅丝的彻底决裂、新的王后欧律狄刻……尽管亚历山大不再受到流放,但继承人的身分已经被撼动了,马其顿有好些人逐渐疏离了王子──利西马科斯还没如此笃定,想法也有了几丝松动,但最后一刻暗自为这念头感到愚蠢──欧律狄刻还没有生下儿子呢。再说了,那是个够格成为亚历山大竞争者的王子吗?
因此他最终对克雷塔斯说了。
或许是对于亚历山大的姊妹的爱恋,又或者是性格本就随兴直白,克雷塔斯没想这么多,大堆的人马就卡在了官道上──克雷塔斯命令他们停下,然后与利西马科斯驱着马找上了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你这些天究竟跑去哪了?不声不响地只丢了封信,腓力气炸了,直大叫着要你永远别回来……」说起腓力,克雷塔斯心情又糟糕了点,但还是没有浇熄看见亚历山大回归的喜悦,在他想来,亚历山大回来、腓力心情自然转好,腓力心情转好,那么自己与克丽雅遭到的阻挠必定迎刃而解。
「克雷塔斯,你看着精神真好,是我的错觉吗?似乎亚历山大的出现让你相当高兴?」佩尔狄卡斯调侃。
克雷塔斯罕见的没有恼怒,而是干笑几声,这代表有求于亚历山大,但克雷塔斯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他目前碰上的麻烦,转了个话题:「不过这一位又是谁?」他问的是贝隆尼斯。
眼见话题一发不可收拾,利西马科斯赶忙说:「有甚么话待会再说吧,我们可挡到别人的路了。」他们确实激起了民怨,路人回以不友善的注视。
克雷塔斯邀请他们同行,亚历山大说:「我们有马车速度快不起来。」
克雷塔斯大喇喇地吼着,「多么护着那车里的姑娘啊,要不我这儿多了匹马,让她别闷在车厢中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揭起的马车门帘,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头短发还是因为那敏感的身分而惊讶。
奥林匹娅丝回以一个白眼,「好久不见了克雷塔斯。」克雷塔斯看见了讨人厌的腓力的前妻,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是挑起眉毛不做搭理,这在奥林匹娅丝看来不知该气还是该好笑,克雷塔斯还真是没什么变,不管是性格还是外表──
就是不知道其他人变的如何了。
「就照你说的做吧。」
尽管不知何故,亚历山大以她这阵子精神不好做借口希望她少与克雷塔斯接触,但她没有听从,让马车游奴隶们顾着落在后头,接受了克雷塔斯借出的马匹加入了大队伍。
望着两侧的树林与遮盖在绿色帷幕之后的农民简陋的住所,居民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他们的行动,绵羊慢吞吞咩叫了几声,动作一样的悠缓,在牧羊童的驱赶下又往里边退了些,而随着位置越来越接近培拉城,树木与草丛不再肆无忌惮的扎根生长着,取而代之是一栋比一栋距离更加贴近的住宅。
这个时候奥林匹娅丝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无意识着策着马匹跟上所有人,在真正进入培拉城后,精致的华厦、商业街、住宅区错落却分明──匠人、建筑师们精心砌成的笔直的大理石蓝白方格街道让造型百花齐放的豪宅一时间也看着更为规整了。
一种陌生又前所未有的时空错乱感在心中泛起圈圈涟漪。她之前不曾认真观察培拉城的景致,更多时候是生活在宫殿中,而最后且最重要的是──就像是一种魔法、一种催眠,当身边的人都抱持着一种你离开了十三年、你距离我们有十三年的鸿沟之时,距离她不过一个月之前的记忆逐渐泛黄、飘渺起来。
可笑也可叹,她曾经花费许多时间去适应这一切,现在则形同从零开始。
「咦──哥哥!」一声充满活力与孩子气的呼唤声在奥林匹娅丝耳中格外的清晰,直达心坎,鬼使神差般的,奥林匹娅丝顺着声音源头看去──
「……」那个女孩嘴巴动了动,可以看出因为迟疑,声音被风以及重重人墙覆盖,鬓边几丝较长的鬈发因为汗水与风而黏在面颊上。
贝隆尼斯在一旁用肯定的语气问:「亚历山大,这位是你的姊妹吗?」
女孩把脸上那碍事的头发拨到一旁,「是──是妈妈!」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年幼的公主眼中焕发出了光彩,像打铁铺中的炉子那一瞬间窜起的火舌,但颜色是黄昏云霞时会出现的紫色,耀眼极了。所有事物都淡化为迷雾成为她的背景,她跳下马背,绑成一束的头发调皮地甩动着,接着一面惊喜的叫唤着一面冲着奥林匹娅丝跑过来。
奥林匹娅丝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大街上与那娇小、浑身上下却蓄满精力的女孩相拥着,「艾吉莉亚……艾吉莉亚!」她激动地亲吻着女孩的面颊,满怀诚意的感谢着诸神,不管是哪一位。女孩在她怀中咯咯笑着,她可以相当确信这是一个健康且强壮的孩子,他们紧贴着的胸让她可以感受到对方有力规整的心跳,和那阵快意笑声自腹部、胸腔而上的共鸣。
「妈妈,你总算回来了。」艾吉莉亚扭扭捏捏的试探,「那么你原谅爸爸了吗?」
「当然。」心不在焉的点头,捧着女儿的脸恨不得拿着放大镜细看清楚。
艾吉莉亚大为惊喜:「那么你们以后不会再吵架了对吧?」
「当然。」美丽的一双眼、脸颊上的点点雀斑、翘起的嘴唇、耳廓上的痣……她看着看着,眼前闪过的一幕是她记忆中的艾吉莉亚,那躺在婴儿床上握紧拳头打着呵欠的宝宝。
奥林匹娅丝的有求必应惹得艾吉莉亚更为高兴了,她勾着奥林匹娅丝的手,「我喜欢这个发型,方便的很──妈妈,我可以像你一样剪短发吗?」
亚历山大皱着眉头,奥林匹娅丝一样是点头说:「当然。」一面伸手轻抚着女儿的头,目光像是看着甚么稀世珍宝。
※※※
「公主,」侍女气喘吁吁的跑进卧室,「艾吉莉亚公主不见了。」
克丽奥佩脱拉的担忧仅仅是一个瞬间,毕竟妹妹的前科累累,禁足令确实没什么用,她收拾手边的细活,「照护艾吉莉亚的保母呢?」
侍女面有难色,「他们……他们所有人都闹肚子疼。」
十有八九又是妹妹在调皮了,克丽奥佩脱拉叹了口气。「你们去找她,待会莱妮丝会过来陪我,我就待在房间。」
克丽奥佩脱拉公主也确实规矩得挑不出甚么错处,因此他们离开一下不至于造成甚么问题,因此侍女招呼着其他人便离开了。
但包括克丽奥佩脱拉在内的几个人不知道的是,这个无视自己父亲禁足令偷溜出宫玩耍的女孩,此刻人却是要回到宫殿的路上。
……
艾吉莉亚公主此刻就是这么大喇喇地领着自己身分足具争议性的母亲往培拉王宫的正门口,那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狮子镇守于门的两侧,拱门也浮刻着王族纹饰两名卫兵一手提盾一手持着七呎长矛,卫兵脸色精彩着,艾吉莉亚将这表情作为自己得意的依据,喝令他们打开门。在公主想来,她的母亲理所当然可以回家,而且必须以夺人眼球的回归式打得欧律狄刻那个讨厌的女人措手不及,奥林匹娅丝则沉浸在与女儿重逢的喜悦中任由她摆布。
不管是好的那一方面还是坏的那一方面,起码引起注意力这一点艾吉莉亚的做法绝对是成功的,奥林匹娅丝的存在彻底抢走了其他人的风采,克雷塔斯乐得如此,这一路上他都在苦恼着为何要与亚历山大等人相认──结果就是他为马其顿带回了灾厄女神!
在克雷塔斯的设想,待会他理所当然会与领头的那两个女人分道扬镳,而且距离是越远越好,他们搭在一起,谁知道腓力会不会把怒气又出在他的身上?一面想又一面偷瞧了眼神色不愠的亚历山大等人,他猜想这阵忧虑所有人都是有的。
卫兵们无所适从,最后还是选择让他们进入,艾吉莉亚像雄狮,趾高气昂的牵着奥林匹娅丝通过拱门进入王宫,接着最让人措手不及的情况发生了──
「爸爸,你今天回来的真早!」惟恐天下不乱的公主对着自己父亲挥舞着空出来的那一只手。
克雷塔斯都想连声大骂几句脏话了,这个时候不该是在校场上操练士兵又或者……算了,克雷塔斯重重吐了口气,他早该知道跟着这群人不会碰上甚么好事。
……
至于奥林匹娅丝,则是脱离了一个情绪震荡之后又陷入了另一个震惊中。
她没办法让自己转移目光,反倒像个傻子一般呆望着对方。
他变了很多,战争带来的一道又一道的伤疤或白或紫或红的交错在脸部、手、腿──他走路一拐一拐的,因为瘸了一只腿,在这个满目疮痍的时空中,这一处著名的创伤依然巧合地出现了,另外,他身子壮实──或者直白点说是胖了不少,这些宴会中总是毫无自律的狂饮狂吃的战士们总是难逃这个结果,松垮的衣襬在腰间以皮带系着,正好勒出了些微凸起的弧度……他的变化是这样的大,但她还是一眼认出对方了。
而毫无疑问的,在她十几年来所接受到的审美观中,这副模样与英俊沾不上点边。
但当对方走近时,她的心跳依旧不受控制的强烈的震荡着,震得她的耳膜都在叫嚣鼓动,她不能撒谎说是这具身体留下的反应,因为任谁都知道腓力与昔时的第四王后厌恶彼此──
没错,厌恶彼此。
腓力的视线全然是向着艾吉莉亚的,彷佛并肩与艾吉莉亚站着的她不存在。
「小ㄚ头,刚才你姊姊的侍女像迷路的羊群一样闷头在宫里乱窜着只为了找到你,你可是又跑到哪边玩啊?」
「我觉得闷,出去逛一逛。」
腓力半无奈半溺爱的拧了下女儿的鼻子,惹来对方的挣扎,但腓力只是得意的大笑着,「下次再乱跑,我让人把你房门封上木条。」
「你遗漏了窗子!」艾吉莉亚自信的说:「否则我会爬窗子跳到床边的梧桐树上溜走。」当她的父亲拉着她要往宫殿门口走时,艾吉莉亚回头望了被遗忘在后头的奥林匹娅丝,「爸爸──妈妈回来了!」
腓力含糊的嗯了一声,当中饱含不耐,当艾吉莉亚进一步要求腓力应该欢迎奥林匹娅丝回家时,腓力说:「当然欢迎,她可以尽情的住在培拉宫殿。」虽是这么说,但旁人绝不认为腓力如字面意义上那样欢迎前妻。
或许这对艾吉莉亚来说已经是个很大的让步了,艾吉莉亚心满意足的与自己父亲手牵手离开。
奥林匹娅丝愣愣地望着离去的父女的背影,风很大,卷起的砂石打在了她穿着凉鞋的脚上。
亚历山大牵着她的手,这让她惊觉到冬季即将降临,这个一直以来体温都偏高的孩子的掌心相当的温暖。
「母亲,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