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驶过湿滑的路面,车轮撞到几个坚硬的石子,车厢内一阵颠簸。
忽然,车外传来吆喝声和皮鞭声,车子停止动作,右侧的帘子也被拉开了,贝勒隆斯探头进来,手上拿着面包,「夫人,吃些东西吧。」
车内的女人──马其顿亚历山大王子的母亲奥林匹娅丝没怎么犹豫就接过对方手中的食物,她的脸庞覆盖在灰色的面纱之下,不过贝勒隆斯还记得昨日在宴会场中所见,毫无疑问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不因年岁而有所减损。「谢谢你。」但只拿在手中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让贝勒隆斯笑着解释:「不要担心,没有下毒。」将食物从对方手中夺走,大口咬掉一口,接着又塞回奥林匹娅丝手中。
他以为对方会对自己横眉竖目,但这位马其顿昔日的王后只是点头,「我知道。」但丝毫没有褪下面纱吃食的意愿。
既然对方没有意愿,贝勒隆斯也没有强迫对方的意思,自顾自坐进车厢,「原谅我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带您离开。我可以将过错归咎在您的姊姊、摩罗西亚王后身上,是王后主动提起了这个婚约,将您当作牛只一样嫁给了我的父亲,您也可以怪罪我促成了这件事──」对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这让他觉得有趣,与传言完全不同,他以为大骂几句是最好的结果了,「不管如何,您选择盟友的眼光实在有待加强。」
对方欲言又止,最终撇过脸,「我们到了哪里?」
贝勒隆斯含糊地说:「还早得很,明日我们会渡过德林河,请做好准备──喔,您要喝点酒吗?您看起来有些紧张……」
※※※
是夜,几个奴隶拖来绳索,一端绑在船头一端架在自己肩膀上,合力将船拖入湖中,船身制造出涟涟水波,夜枭在河畔的树梢发出啼鸣。
树下竖起了几个营账,帐篷内的灯火不久前熄掉,负责守夜的两名摩罗西亚士兵坐在营火堆前,火堆越来越小,他们不甚在意,自顾自地闲聊。
这一伙人正是贝勒隆斯与其伊利里亚的使者,不久前,达尔达尼亚的王子与奥林匹娅丝分别在两个帐篷歇下,而摩罗西亚的士兵负责护送奥林匹娅丝前往达尔达尼亚,无疑是特罗雅丝王后亲自指派的信任的骑兵。
两个摩罗西亚人正说到一个段落,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但其中一位忽然打住。
另一位问:「怎么了?」
「你有听见甚么声音吗?」
「没有啊──」正说着四下望了望,背后忽然闪过一个黑影,他没察觉,只感觉头部一阵剧痛,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昏了过去。
这时间,另一位摩罗西亚士兵也遭到了另一位偷袭者的袭击,不过他反应很快,仗着身形撞开了对方,差点让对方一脚踩进火堆,对方及时止住了身形,斗篷滑落、面部也顺势转向了他,是一个金发的少年,燃烧中的营火打在对方脸颊上的光影摇曳不定,他觉得面容有些熟悉──对方想也不想就将披风丢到他的脸上,士兵侧身闪过,又被躲在后方的人架住,昏倒前才听见了:「你们真慢啊……」便被人一拳打昏了。
……
贝勒隆斯以及两个突袭者又解决了余下的摩罗西亚人,解除了他们身上的武器,并拿绳索将他们所有人绑了起来。
「亚历山大,」贝勒隆斯指了指对方的头发,「我只当你和赫菲斯提翁关系好,想不到连发色都要这么都染成一样──等等,就你们两个?」
亚历山大也没怎么生气,气喘吁吁的,揉了揉方才被撞到的肩膀,猜想可能是瘀青了,「是假发,出了点状况。」
※※※
奥林匹娅丝被摇醒时,差点惊叫出声,三个人的脸庞占据了她视线的大部分空间。
她顿了一会,勉强憋出几个字,「你们有时么事吗?」
「母亲,是我──您没事吧?」
奥林匹娅丝目瞪口呆地瞪着对方,一个少年──「亚历山大?」话语脱口而出的同时,他们紧紧的拥抱彼此,奥林匹娅丝深吸了口气,对方的胸膛温热、身上有湿润、甜蜜的气味,像是肉桂和蜂蜜,忽然觉得喉间梗住了满满都是亚历山大的气息,鼻头酸涩。
「母亲?」
亚历山大或许是出于习惯,她则是不管不顾的加深这个拥抱,再没人能够了解她的感受,她渴望延长这个拥抱,记忆中的三岁男孩还会抱着她的大腿闹别扭、撒娇,喜欢听她说故事,满脑子都是英雄战士的梦,最爱把自己弄得浑身脏兮兮的──眨眼间就是个半大的少年了,他们脱离彼此的怀抱时,奥林匹娅丝捧住亚历山大的脸庞细细打量,记忆中稚嫩的脸庞与此刻这一张在重合,高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厚唇、刚毅的下颔……后者有些难为情,但没有闪避。
「亚历山大……」她想了想,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说:「你吓坏我了,我听说腓力解除你的流放令,你怎么还不回马其顿?」她希望亚历山大没有察觉她哆嗦的双唇。再望着亚历山大身后两个人,那个原先要抓她回达尔达尼亚嫁给克里图斯国王的贝勒隆斯王子、另一个不认识……对方向她点头致意,但神色有些尴尬和无措。
「我担心您。」亚历山大牵着奥林匹娅丝的手要对方起身,「快走吧,我们回马其顿去吧──」亚历山大像是害怕她拒绝,赶忙说:「伊利里亚人正在缉捕我们,摩罗西亚也不能留了,您不能嫁给亚历山卓。」
奥林匹娅丝想也不想地说:「好。我当然不会嫁给他。」尽管她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但从亚历山大的态度来看事态相当紧迫,因此略作收拾,还从摩罗西亚人的行囊中偷了不少钱,他们一人一匹马就在亚历山大的带领下朝着马其顿的方向走。
凌晨、天色未亮时,他们稍作休息,奥林匹娅丝路途中昏昏欲睡、她总以为自己快要掉下马背,结果没有,不过这也让她意识到这具身体的素质大不如前,毕竟不是当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正因为思绪混沌,身体的主导权更多是交给了自己的本能,这让她骑着快马、动作上却不显笨拙。
他们休息时,贝勒隆斯拔了些薄荷叶让奥林匹娅丝嚼一嚼提神,薄荷叶确实有效,葡萄酒她则选择拒绝,就她过去喝酒的印象,结果只是催眠、越喝越想睡。
她默默地咀嚼薄荷叶、又喝了几口水,三个半大的少年聚在火堆边自顾自地聊着──亚历山大、贝勒隆斯,以及亚历山大最亲密的朋友赫菲斯提翁……这是她目前得到的讯息,另外的讯息则是关于这三个人凑在一起的原因,她约略知道一些,是盟友,尽管达尔达尼亚如今与摩罗西亚结盟,但这种政治间的侵伐更为复杂,达尔达尼亚名面上跟着摩罗西亚不代表所有人都忠于摩罗西亚,最后还有目前最紧的问题是,达尔达尼亚的人正在缉捕他们。
「……我让剩下的人先到埃格城,之后再与我们会和。话说回来,克里图斯的病情反复得有些不正常,我认为很可能是你的兄长们假冒他的名字。」亚历山大说话时,奥林匹娅丝径自望着对方,细细的观察对方皱眉、坚定沉着的眼神、聆听对方的雅典口音,还有侧脸轮廓,与后世的雕塑品确实有几分相似──
都说很多母亲对着自己儿子的爱当中是带有恋爱的,她此刻相当认同了,总觉得亚历山大不管做甚么、说些甚么,都相当有魅力。
任凭她自个儿陷入少女情怀,三人的谈话依旧持续着。
「既然这样,干脆将父亲病危的消息散布出去。」赫菲斯提翁提议
「这主意不错,那么不管是你年轻的叔叔们还是兄弟们,都会忙于争夺王位而无法顾及到你身上。」亚历山大点头。
贝勒隆斯半真半假的说:「那么到时候你可得说服腓力支持我才好。」
……
三个人聊过一个段落,亚历山大转而坐到奥林匹娅丝身边,「您觉得身子好一点了吗?」
都比自己高过一颗头了,眼珠子眼色似乎又淡了点,不过最近为了救出她似乎相当辛苦,眼下都有黑眼圈了──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她赶忙说:「好很多了──克丽雅和艾吉莉亚都还好吗?」
亚历山大和两个妹妹都有通信的,「都很好,前天我还收到了她们的信。」亚历山大决定省略艾吉莉亚闯下的祸以及克丽奥佩脱拉被禁足的事不提。「知道您回马其顿,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张了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甚么,她离开了十三年了,得再重新认识她的孩子们。
亚历山大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看了眼后方的赫菲斯提翁与贝勒隆斯,两人极有眼色,早已站得远远的让他们母子可以好好谈话,「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奥林匹娅丝沉默以对,因为她没法回应,她不知道之前亚历山大和波吕希娜起过甚么纷争,只是下一秒她为这奇妙的相似之处窃笑,曾经她寡言少语时,作贼心虚的腓力同样是自己揭露了错处,还会委屈的说「还在生我的气吗?」、「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云云。
她的沉默果然让亚历山大坐不住了,亚历山大急迫的解释:「我爱他──没有人可以取代,就像我爱您、我爱克丽雅一样,不管您再怎么阻止,再怎么愤怒……我很抱歉要让您感到难过。我会迎娶妻子、我会成家立业、会敬爱妻子并与之生下继承人,但请不要让我离开赫菲斯提翁。」
亚历山大看了眼远处的赫菲斯提翁,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在他身边,我觉得很幸福。」
原来是这个。
「我不会再阻止你了,我向诸神保证。」
这不会令她震惊,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翁的爱情也不是秘密,数千年来一直都为人所知,不管是精神上还是世俗意义上的情.人,赫菲斯提翁之于亚历山大,就如同阿基利斯之于帕特罗克洛斯。
因为她不震惊、不气愤、不阻止,反倒是一脸平淡的接受,结果就是亚历山大错愕、惊喜交加了──奥林匹娅丝如释重负,甚至感到有些好笑,十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孩子竟然话题就直奔「终生大事」了!
「赫菲斯提翁。」她朝那个身形高挑健美、长相美丽的少年招了招手,对方缓步走上前、脸上带着不可置信,这可能代表波吕希娜过去从不与对方说话。
亚历山大有些摸不清自己母亲的想法,赫菲斯提翁同样忐忑不安,这时,奥林匹娅丝脸色有些古怪、欲言又止了好久才憋出几个字,「……算了。你们两个好好照顾彼此。」
奥林匹娅丝赶忙把心中的杂思丢掉。
意.淫自己的儿子实在太不应该了!
奥林匹娅丝正内心自我唾弃着,打算腾出空间让这对年轻的恋人继续刷亲密度,结果亚历山大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妈妈?」她愣住,还没想清楚发生了甚么事,回头就见亚历山大诧异不已的瞪着她,「……是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