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早晨,奥林匹娅丝将放在橱柜中最里边的、收藏妮刻希波利斯画作的卷轴拿出来。
「这是甚么?」
奥林匹娅丝吓了一跳,忍不住退了一步。「腓力?」
她原先就是趁著腓力不在卧室才敢把东西拿出来的。
腓力自然知道妮刻希波利斯会画画,妮刻为她和孩子画的几幅画腓力可看过不少次,一拿来对比肯定可以知道她手中的作品出自谁之手,而这些作品的主角竟然不是腓力而是另一个男性――这怎么都说不通吧?
面对腓力,她犹豫了一番,说谎绝对不是好方法,不得不坦承:「这是妮刻以前的画,妮刻让我把它们跟她一起火化。」
腓力看出了她的抗拒,竟然没有再多问了。
她深怕腓力再想起这事,赶紧把画作交到桑德拉手中,让桑德拉在今日火葬仪式上尽可能低调地把它们放到妮刻希波利斯身边。
……
妮刻希波利斯的难产、死亡,最开始带给奥林匹娅丝的是厌倦、愧疚、怒火和一场场争执。
但一直到今日,望著摆在木架上燃烧的两堆火光,心中的惧怕与伤感涌现,她想起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一日日在肚子中成长,又小又脆弱。在这个医疗落后的年代,怀孕是个未知而危险的工作,而她贵为王后,就算不须劳作也相当凶险,妮刻希波利斯也是王后,难道安提帕特就有少算计妮刻的吗?
妮刻希波利斯死后,她有一次与安提帕特独处的机会,她很想告诉安提帕特「如果今天我是波吕希娜,我也不会原谅你」,然后把对方赶走,但她不行,她如果受伤了她的孩子要怎么办?亚历山大和克丽奥佩脱拉要怎么办?
她只是告诉对方:「亚历山大、克丽奥佩脱拉是波吕希娜所生,我的孩子也是,答应我、答应波吕希娜,请不要伤害孩子们。」
当时安提帕特脸色一僵,惊讶于她竟然发现了自己的作为,但没有追究她如何得知此事,只是解释:「我已经向波吕希娜承诺过,阿尔希诺伊的阴谋,我会原封不动的奉还(1)。」接著视线驻留在她腹部许久说:「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任何一个都是。」不再理会她的反应便离开了。
打从妮刻希波利斯难产或者是她怀孕、又或者更早,越来越多的责任随著她待在这里的时间越长一个一个浮现,但直到她如今意识到它们,她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抗拒,甚至甘之如饴,她有时多么希望自己就是真正的奥林匹娅丝,那么她将有更多的力量去保护三个孩子,也能避免妮刻希波利斯以及妮刻的孩子死去。
按照葬礼规制,妮刻西波利斯因难产而死,胎儿还未出世,但必须剖腹将婴孩从妮刻西波利斯的腹部中取出――是个女孩,未足出世月份但五官基本已经长清了。
奥林匹娅丝没能亲眼看见,随著那一个小一点的火堆燃烧殆尽、她逐渐从回忆中抽身,看到了一小团烧得焦黑的骨骸,然后是一个年轻侍从上前把胎儿遗骸被裹在亮红色锦缎,她的心底的难受反映在生理上,继而吐了一地。
这该算是她怀孕期间第一次呕吐,勉强能算孕吐吧。
站在一旁的腓力大腿被她淋了一片――有苹果、莴苣、猪肉……食物脚在胃部太久,味道可不好闻,这一次仇可算真正报了吧。
腓力轻拍著她的背,「先回去休息吧。」她猜腓力其实很想退到一边清理自己满腿的呕物,不过为著不让她太难堪所以先顾上她,待她缓过劲,没等她说话就拉著她主动要往卧房走――
结果他们没走几步欧律诺就从一边角落窜出来,弯著身子干呕。
观戏的、演戏的还没能对这一幕做出反应或者推进剧情,腓力的另一位王后艾莉梅雅也跟著跑过来恶狠狠瞪了欧律诺一眼,「欧律诺,你要吐就快吐吧,我就看看你能吐出点甚么来。」欧律诺脸色顿时脸色有些难看,要不是腓力人还在,这两人恐怕就要掐架了。
据桑德拉所说奥林匹娅丝刚嫁进来时王宫也是这么热闹,不过现在引爆火种的由奥林匹娅丝转移到艾莉梅雅及欧律诺身上,火力虽不增反减,但有来有回,不像以前是奥林匹娅丝压著所有人打。
奥林匹娅丝怀疑自己是自暴自弃了,丈夫的妻妾们当著她的面吵架是在下她的脸、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她低落的心情竟转好了不少,还津津有味的旁观这两人一个骂一个被骂以争取腓力的注意力。
说起来,这儿的姑娘斗起来还真是又直接又粗暴,相比□□宫斗文所描写的,其段数可高了不只一等,唯一还有那么点回事的阿尔西诺伊都跟她投诚了――欧律诺睁大著眼、手背抹著脸颊开始要酝酿泪液,艾莉梅雅深吸了好几口气,这位佩奥尼亚部落的剽悍公主第一次见过这种演技差劲却还是这么不要脸的,一时气的接不下话。
奥林匹娅丝还期待著后续,奥妲塔及时出现,先指挥欧律诺的贴身侍女,「你们的主人身体不舒服,先带她回房休息。」欧律诺一脸哀怨,眼神在奥林匹亚斯和腓力身上来来回回转著,欧律诺很可能是在怀念自己作为王后贴身侍女的日子,起码那时候欧律诺可以天天在腓力身边刷存在感,但现在成为腓力侍妾、起居范围到了偏僻的宫殿,一个月要见著腓力几次面也难。
一边的艾莉梅雅没能得意太久,奥妲塔转身对她说:「艾莉梅雅,你跟我来。」
同样都是草原上、山野间能打能杀的女战士,奥妲塔气势依然是不一样的,稳压艾莉梅雅不说,据说艾莉梅雅也相当崇拜奥妲塔,被这位赫赫有名的前伊利里亚女将军一个警惕的眼神一扫,艾莉梅雅瘪嘴跟了上去。
「奥妲塔,等一下。」奥林匹娅丝忽然想起件事,赶紧叫住对方。
奥妲塔回过身,「奥林匹娅丝,你今天就在房里好好休息吧。剩下的我会处理。」这话像是要告诉她「拜讬你就在房内待著别再跟著参一脚」――粗神经的艾莉梅雅难得听出了奥妲塔的言下之意,挑眉、向她递出挑衅眼神。
奥林匹娅丝无视小姑娘,她也没有兴趣让妮刻希波利斯的葬礼仪式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这种幼稚戏码,不过是想让桑德拉可以陪著妮刻希波利斯、直到骨灰盒离开培拉城。「我让桑德拉来协助你吧。」桑德拉肯定恨不得有这一机会。
奥妲塔想了想,点头。
一直到奥妲塔真正离开,奥林匹娅丝才注意到腓力望著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奥林匹娅丝决定把方才在艾莉梅雅受的气算在腓力头上,忽略对方的眼神。
※※※
气候一天天的回温,奥林匹娅丝不离身的披风质料薄了些,穿在身上、总是被桑德拉嘲笑滑稽的连身长裙也从两件减为常人所穿的一件。
在这期间,腓力让私人秘书攸梅尼斯写了封信给色萨利的拉里萨城,表明马其顿将在今年夏季对费莱城及福基斯发动第二次战争,要求费莱城以外的色萨利诸城市提供骑兵支援,目前色萨利还未给予回应;怀了孕的欧律诺正式加入了腓力庞大后宫群中的一位成员,虽然目前只是侍妾,不过一旦生了儿子欧律诺将有十成机会与菲莉涅一样成为王后,这阵子恐怕欧律诺天天都向神祝祷祈愿。
战争以及腓力新增加了的后妃这两件事对于奥林匹娅丝来说是比较没有直观感受与影响。
而她能够清晰感受到的,是自己的肚子又沉了一点,水肿情况依然不见,但皮肤开始轻微发痒,失眠与飙升的烦躁情绪反倒比较严重――除此之外,还有妮刻希波利斯的葬礼。
如果说前阵子在火葬仪式上奥林匹娅丝的忧伤与恐惧为多,那么现在是烦躁与倦怠为多。
妮刻希波利斯的葬礼以相较欧律狄刻太后之下更为缓慢、低调的步伐慢慢推进。奥林匹娅丝知道这是因为国库的钱不够用了,没办法在短时间号召这么多人力物力在葬礼仪式上。而这并非任何人的错,一个国王的墓室确实在国王健在时就会兴建,因此哪怕后妃去世早于自己的夫君,那么依然有个去处安葬,但妮刻希波利斯的去世实在过早,而腓力也相当自信,将自己的墓葬金全移到改建首都王宫、扩充军队,可以说腓力的墓目前只有圈出块地、四面墙,妮刻希波利斯的入殓式自然会有所延迟。
但这缓慢入葬仪式下真正令她感到难受的,是桑德拉的情绪在开始协助奥妲塔处理葬礼事务及安提柯近期又迎娶了一位贵族小姐后再度反复无常。
他们前些日子又吵了一架,或者说是桑德拉单方面的咄咄逼人,算是众多摩擦争执中规模不大的那一个,正常来说,事情都会在桑德拉气冲冲离开房间、两人花点时间彼此冷静、最后桑德拉道歉两人和解作为结尾,但糟糕在于被腓力撞见――而当时气氛到达一个高点,她与桑德拉面对面站著,桑德拉正朝著她大肆嘲讽。
这是奥林匹娅丝头一回亲眼目睹腓力发火。
马其顿人对于从仆的态度实际上比她想像中要和善,奥林匹娅丝也不止一次看到腓力跟自己的侍从勾肩搭背大笑、聊天,但这并不代表桑德拉可以对自己的女主人大吼大叫、出言嘲讽。
腓力瞪视桑德拉半晌,沉著脸把两名近身护卫官从隔间喊过来。分别是保萨尼亚斯和安提柯,这两位在搞清楚事情梗概后面色各异,前者义愤填膺,彷佛不是奥林匹娅丝受辱而是他自己;后者眼底有掩不住的慌张,急于想出方法为桑德拉开脱。
奥林匹娅丝摸不清腓力的打算,腓力的脸色太过可怕,气势骇人。她深怕桑德拉直接被送出宫卖了,甚至送出去前先鞭打几下。
奥林匹娅丝当下把两人的争执摆一边,上前劝解,轻拉住腓力的手,「腓力,先让他们出去吧。」腓力对著她时态度柔和不少,尽管是拒绝她,但这证明腓力还没失去理智,让她有了勇气继续说:「我很累了,让他们先出去,你陪我休息一下好吗?」她没办法向腓力扯谎、辩解桑德拉指著她鼻子大骂她的行为,因为桑德拉当时说的是「你别认为自己怀孕很了不起,我还流产过,失去两个孩子!」
她一面说一面把身体……呃,实际不比想法,结果是她的肚子贴在腓力手掌上。
这是侍女欧律诺怀孕之后她第一次这么有诚意的主动向腓力撒娇,技术生疏不少,但她的撒娇及她肚子里的孩子成功让腓力消气、暂且放过了桑德拉的过失。
不过暂时的宽恕不代表腓力得了失忆症,这一次事件腓力彻底记住了桑德拉的名字,且只要在场、桑德拉又正好在服侍她,腓力便会像个督.察,深怕桑德拉照顾不好或者一不小心把她手扭断。
奥林匹娅丝对此没有很困扰,她厌烦了三天两头的争吵,她如今身子又笨又重,几个晚上都不得安睡,任何事都相当反感,桑德拉又时不时就拿妮刻希波利斯的丧事向她叨念,寄望她能从奥妲塔那儿再把葬礼事宜揽回身上。因此腓力对桑德拉的刁难给她制造了一个机会。
她冷眼看著桑德拉的窘境,一次两次,她心中优柔寡断的那一面又在作祟,要她原谅桑德拉:桑德拉只是性子直、她不是真正的王后,不应该摆架子、朋友之间的争执不应该是靠著阶级高低去高压低解决……
就在她以为自己又一次会屈服在这个惯性思维中,内心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强烈感知涌入思绪中:桑德拉在无理取闹,你应该生气,你已经惯坏了她,她刚开始还对你还没有这么凶,想想,你这些天难道有做错事吗?
最终奥林匹娅丝选择狠下心维持现状,这阵子也不怎么跟桑德拉交谈了,原先属于桑德拉的工作都到了梅拉手上。一直到一个晚上,桑德拉又一次道歉,而在此之前桑德拉的无数次道歉都被她无视了。她认为时间够久、可以了,才淡淡的说:「你之前说的也不完全错,我是王后、也不是。但不管我是不是个真正的王后,我都怀著腓力的孩子,是马其顿国王的女人。所以你应该对一个孕育著国王子嗣的女性尊重些。」她表面上装的冷淡,心底实际上是紧张的、不安的。
桑德拉一听,头压得更低了,「对不起。」这次语气真挚多了。
奥林匹娅丝想,没有人是不会变的,而她和桑德拉都需要成长,她要再自主、俐落一点;桑德拉则需要再冷静一点。
另一方面,腓力显然第一次碰上这种主仆颠倒的情况,在事发好几天后总算找出了他自以为的解答。
在那天晚上,她坐卧在床上、背后垫著枕头,一边的腓力熄灭蜡烛的动作做到一半,坐到床上,没有笑容,郑重地问她:「你叫甚么名字?」
奥林匹娅丝闻言,当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自从上一回腓力迫著她要她承认自己就是奥林匹娅丝起,她就从没想过腓力会去正视这个问题。
腓力也无意逼问,仅仅是牵住她的手,再没有更多亲昵举动,说:「你可以不用告诉我,我也不是要逼迫你成为奥林匹娅丝,你可以是任何人,但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妻子,马其顿的王后,没有人可以看轻你。」
她是腓力的妻子。
不管她是谁、她叫甚么名字。
「……」她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些甚么,最后弯著身子投入对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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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提帕特这一句话在故事开头前几个章节有出现过,他亲口承诺过会报复阿尔希诺伊,但当时女主角没听懂,现在自然也没有将两件事进行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