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帝王,为了保全墨兰她什么都会做的,我绝不怀疑。除却个人恩怨,她治国理政的手腕,亦不可否认。
“好,朕答应你。”
“你必须要以上天发誓,以血祭奠华龙女帝,结为契约。如若违反,必将绝后灭世。”
“好。”
她以帝王之姿跪在金銮殿前,割破右手食指,以血入誓,敬告上天。
“后世北宫雅烟以墨兰女帝之尊,向华龙女帝起誓。墨兰同大烈结盟,百年之内不启战事,若有违背,必将绝后灭世。启敬。”
她被侍者搀扶而起,将写就的圣旨盖上玉玺放在我的手里,“这样足够了吗?”
“嗯。”
最后,她被侍者搀扶着离开,文武大臣见此也松了一口气,全部都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两人——我和楼施然。
“楼右相,赌约还要继续吗?”
“你已经赢了。”
我将身侧的手掌狠狠的攥起,感到无端的惶惑和愤怒,“我赢了?究竟是我赢了,还是你从未将赌约作数!”
她坐在席子上,总算抬眸看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狠狠的砸向她身前的桌子,怒不可遏,“你既然想要我死,为什么不派人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赌注是你的命,我若赢了,你就得死。”
她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眸色淡待如旧,“凰儿,你是在怕我死吗?”
凰儿?
我究竟有多久没听到她这么叫我了?
五年?
亦或更久?
我心里早已翻腾,但表面依旧故作冷漠,“不,从未。”
“好,你要的原因,我给你。我不派人杀你,因为我知道你终究会离开墨都,背弃墨兰。”
“为什么笃定?”
“因为你是辛垣哲的女儿,大烈的皇女,墨兰终究难以容你。”
“……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
“何时知晓?”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我,“你知道我为何要上书贬谪你去西南?”
“……”
贬谪?身份?
一切曾经疑惑的,全部串接起来,终于水落石出。
我恍若梦中惊醒。
“你知道我身份,怕我终会危及墨兰,于是削我兵权,将我贬谪?”
“是。”
“然后你抛弃我,在北宫安的授意下辅佐北宫雅烟登上帝位,并将浮弦嫁给她?”
“是。”
“三年后,我再次回墨都。你和北宫雅烟联合,想要将我除之而后快,可惜我命大,没有死。”
她瞳孔一缩,微微蹙眉,“杀你?我并没有。”
“是,那只是北宫雅烟做的。不过,你做的更绝而已。”
她是我的授业恩师,更是我少年时期最信任的人,但我从未想到有一天,就是她说抛弃就把我抛弃了。
为了朝堂,为了帝王,她的作法我可以理解,只是觉得心凉。
看着她熟悉的面容,我又觉得陌生,仿佛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将她看透过。
原来,她要的就是我离开墨兰,让权利重新回到北宫一脉的手里。
她是墨兰的旧臣,又怎么会允许她国异类在此兴风作浪?
她借着我对她的怨,达成真正的目的,如今我公然攻下墨兰,必定为墨兰百姓所不齿。
她以性命为饵,换我被墨兰视为仇敌。
表面上,是我赢了。
但事实,她又何尝输了?
想透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
我站在王府里,负手立于长廊之下,屋檐下滴着雨,更深漏长。
有人送来一封信,上面写着“亲启”
我打开信封,一纸廋金小楷,是我所熟悉的楼施然的字迹。
薄如蝉翼的纸上,是她留下的最后话语。
“我一生为了墨兰,背地不知道沾染了多少脏东西,也从未感到不安过,却始终对不起三个人,一个是你的父君,他要我好好照顾你,我食言了。一个是你,看着你战功显赫,愈发出类拔萃,我心头甚慰,但也忧心愈盛。我眼见先帝对你杀心渐起,最终,只能让你离开墨都这个是非之地,保全性命。我身为你的老师,无法辅佐你,唯有怅然长叹,仅此。还有一个人,就是浮弦。他是我的孩子,早年丧父,我也政务繁忙,从未有时间关心他。他性子淡漠,凡事都不愿讲,且多忧虑。他的病是我唯一的心结,近几年,他的旧疾时好时坏,我却毫无办法。以后,我将他托付给你了,剩下的日子照顾好他。最后,身为曾经的老师,我想留给你一句话,永远不要相信眼睛所看到的。”
看完,我沉默良久。
直到,有侍者前来,向我禀报说,“殿下,昨夜,楼右相逝世了。”
她输掉了赌约,如约赴死。
而我,还活着。
心里的一根弦陡然断裂,信纸从指骨滑落,像枯叶漂落于地,静静的合起。
“备车,去相府。”
“是。”
————
楼施然是两朝丞相,凤后之母,位高权重,丧礼却办的异常简朴。仅有几位好友前来吊唁,朝廷官员皆闭门不见。
以她身前的遗愿,不准哭丧,不准吊唁,不准铺排,全部从简。
因此,我去的时候,右相府里寂静异常,院子里停着一顶轿子,几名侍卫,再无其他。
侍者用蓝纸封好礼金,我亲自写了折祭,一齐同挽联,挽幛,香烛,纸钱,交给了相府管家。
“请节哀。”
“谢殿下,来,这边走。”
祠堂里,停着楠木棺椁,正中一个黑色的“奠”字,两侧墙壁上摆满了挽联,白色灯笼在风里晃动。
我穿着白色衣袍,一步步走上台阶,就看见霜色身影正跪在祠堂中央的席子上。
那个背景似乎变得模糊,周围是巨大的空旷和虚脱,仿佛一只凋谢的花,被褪去了真实的颜色,尽是苍白。
我飞快的几步走过去,将他单薄的身体揽入怀中。手掌下的脊背惊人的消瘦,仿佛一用力就会断掉,却坚韧挺直。
“你还好吗?”
“嗯。”
无言的沉默,许久,许久。
楼施然逝世,不知道会给他带来多少的打击。
我不敢提及那个赌约,不愿他因此而恨我。
我陪他跪下,伸手扶住他的身子,就像风中相依的树,无法分割。
“母亲身体很好,我未想到她会离开。”
我沉默。
“我没事,你放心吧。只是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我还是沉默。
长久的跪拜,他却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将悲哀全部隐藏在心底,不愿伤口被人探知。
终于,似乎跪了千万年之久,他终于站了起来,素手而立,霜色丧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湮没了。
他没有表情的看我一眼,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浮弦……”我背对着他,艰难的开口,“老师的死,是我的错。”
“她和你的赌约,她输了,这不怪你。”
“原来你知道。”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前,苦笑,“你不恨我吗?”
“不恨。”
“就算露出一点悲痛也好,不要让我那么担心你。”他太隐忍了,忧思痛楚不发泄出来,我怕他真的会吃不消的。
“我该如何,哭泣吗?”
他的回答莫过于在我心上刺了一刀,生疼。我终究维持不了故作的冷静,伸手将他揽入了怀里,几乎要将他嵌进血肉。
多少的阴谋阳谋,多少的暗算背叛,也没他这般能轻易打破我所有的伪装,让我心慌,让我意乱。
“我情愿你恨我。”
“那是母亲自己的抉择,我不会恨你。你成功了,她其实比谁都开心。只是她从来都不说。”
我对楼施然的感情从未这般迷茫过,如今她死了,一切也都随风而逝。
不关少年时,犹记少年事,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那你呢?我一直想知道,当年为何离开我?”
西南的时光,多少午夜梦回,我重回京都,得见山茶树下那遥远的身影。
只是,梦中惊醒,却是琉璃的烟火,难觅的故人。
我不止一次的想要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顾曾经的美好,义无反顾的离开我?
为什么吝啬到连句该有的解释都不给我?
现在,我似乎知道了一丝的缘由,或许就是因为我的身份。
他微微退开身子,眼神如一泓碧波,“答案能给你什么?释然?解脱?”
“我要你的真心,我想知道你究竟爱谁?”
“谁爱我,我爱谁。”那回答简单明白,他却话锋一转,“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
“七岁那年,初秋。”
“其实,那也是我和北宫雅烟的初遇。她当时很害羞,就躲在廊柱后面。”
我微微蹙起眉头,问他,“然后呢?”
“你走后,她送了一朵山茶花给我,说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嫁给她。”
我突然有些吃味起来,嫌弃道,“小孩的玩笑,你也信?”
“可现在,我真的嫁给了她。”
“……”
“她很爱我,对我很好。但是……”
“但是什么?”
“初遇的第一眼,我的微笑,却只为给你。我收下那朵花,只是因为我恰好喜欢山茶。”
一瞬间,我的心仿佛浸在了湖水里,柔化的超乎想象。
他的话语仿佛飘落湖面的羽毛,虽轻,但足以激起无数的涟漪。
“所以,我爱的人从未变过。”
“真的吗?”
“只是如今,我依旧是墨兰的凤后,我无法……”
我的手轻轻按上他的嘴唇,制止他接下来的话,“不要预知以后,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好,我不说了。”他露出专属于我的温柔,轻轻的握住了我的手指。
我缓缓的抚上他的肩头,目光温柔,“我会亲自为老师守孝,你身体不好,先回宫,好吗?”
“嗯。”
他点头转身离开,侍者连忙上前扶他。
看着那清俊的背影,我低声道,“浮弦……”
他没有转身,只是脚下一顿,我继续道,“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将一切事了,带你归隐田园,觅一处佳居,再也不分开了,只是这些,我没有说出口。
“好,我等你回来。”
他离去的背影依旧在我眼前徘徊,像一片迷雾,却氤氲美丽。曾经堆积的不安,忧伤已经腐烂在心里。
那片曾经荒芜的地方,正在开出最美的花朵。
三日后,老师下葬,埋葬于乌山之下。文武百官送行,北宫雅烟扶棺而哭,百姓皆丧。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有些心力交瘁。
世间之人说我,冷心冷性,怕真是名副其实。
史官为她做传,写道:
楼施然,字泽正,墨都人士,时任右相,为官二十余载。性冷峻,善简朴,两朝元老,墨兰肱骨,威能服物,智能动众。正始二年因病猝,女帝恸哭,发丧,哀绝天下。
自此,她的一生盖棺定论。
丧礼上,我发现朝臣里有一人哭的最严重,仔细看去,那人却是王之竟。
之后某天,我约她出来,在青云馆见面。
她虽然助我攻下墨兰,但却一直不待见我。
可她,却做了,这让我很疑惑。
我问她,为什么明明不愿,却又非得助我不可?
她选择沉默,不愿回答。
最后没办法,我也不能逼她。她说了声告辞,就离开了。
还是那个座位,放眼窗外,有墨都最繁华的长街,遥望远处,有虚邈的迷烟湖。
耳畔,似乎传来无居阁里的温声软语,古琴轻弹。
曾记当年月夜,青衣的美人,动人的琴声。
战火消,青玉案,依旧在,一场醉梦,处处笙歌。
我自问自答。
“京都的繁华犹在继续,几时何曾变过?”
“人间事变,玉京犹在,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