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午间,秦琷、姜钰与十哥同至锦兰轩内,在前殿与母妃见过请安礼后,便来至我的别院中。
午后申时的阳光,虽则不十分灼热,却也堪堪难捱,我忙将他三人请入房内,又摆上茶水冰果点心,鎏金的四面扇缓缓转动着,将置于左右冰块渐融的凉气吹散开,瞬时屋内的清风拂拂而开,爽惬万分。
三人有说有笑起来,姜钰与十哥向来爱抬杠,见面说不了几句正经话就开始互相拆台,我与秦琷便呵呵笑着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掀老底。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母妃又留他们三人在锦兰轩里用过晚膳后,四人又徐徐辗转回别院内。此时,天边那抹流丹通红的晚照已慢慢褪成了青蓝色,一弯薄月悄悄印在了暮空里。
月光盈盈漾漾铺泻在院内,习习凉风贯院而过,吹动着百日里吐尽芳蕊的花瓣,星星点点。
我率先轻跳着走入院里的六角亭内,他三人也跟在我身后迈入亭中而坐。福庆见状便把茶果摆了出来。十哥转头不知与身后跟着的小太监说了什么,不多会那小太监手持方盘一路小跑而来,走的近时我才看清,那盘上托着的是两壶酒。
月光下十哥笑的得云淡风轻:“良辰就该配美酒。”
说罢,给我们每人面前都斟上了一小杯。我举杯轻抿一口,一股醇馥幽郁的香甜渐渐漫上舌尖。忍不住咂了一口又一口,不多时,手中的酒杯已见空。
抬眼虚瞧了瞧十哥,他笑了笑,执壶一边又给我满上,一边言道:“阿中之地所产的桑落酿,入口绵甜,回味芳酎而悠远,后劲留长且不易散去,给你两杯尝尝鲜就好,不可贪杯。”
我闻着清冽酒香,心中欣喜,只暗暗嘟了嘟嘴,颇不以他的话为意。
秦琷一口饮尽,拈杯叹道:“令得京师朝贵们纷纷出藩皆赴阿中一品的桑落酿,果然名不虚传!”
我舔舔嘴唇,盯着手中的杯子喃喃问:“这么有名吗?”
秦琷勾起嘴角,不远处的光亮落进他眸中,眼底泛起幽幽清亮,“桑落酿有其特别的酿造和贮存方法,可暴于日中经一旬而酒味不减,世人皆传此酒饮之香甜,醉而经月不醒,是以其名号渐愈出阿中蒲州之地权贵之人纷纷以远饷相馈,以求能一尝究竟。”
顿了顿,又带着丝嘲弄的笑意说:“不过真正令得其声名大噪的,却并非这独一无二的制法及味道,而是殷宾千里购酒,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捉拿盗匪的典故。”
我双目铮铮地盯紧他,一脸的求知若渴。
他觑着着我,似是笑了笑,缓缓道:“相传当时的青州刺使殷宾是为喜酒之人,曾不远千里相购桑落酿,哪料行至半路间却为盗贼劫获,而这些盗贼饮过此酒之后,个个酩酊大醉倒地不起,于是便悉数被官兵所擒。自此后,阿中桑落酿的美名便传至千万里,后来的人更是称桑落酿为‘鹤觞’之酒,是赞其可千里遗人,如鹤一飞千里之寓意。”
我嗤笑一声,“这些盗贼可真够蠢的!丢了西瓜捡芝麻!”
秦琷哭笑不得地问我:“你到底都在听什么?”
十哥也跟着笑,末了低头长叹道:“因何故扬名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般琼浆终是能如你我之口。”
姜钰突地哈哈大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般一拍手掌,凑近了说道:“典故不典故的我不知,不过世人相传的醉而经月不醒,我却是有真凭实据的,倒真是夸大其词了。”
说着盯着十哥贼笑:“那一年五哥的府邸新落,我们几个前去祝贺,席间五哥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瓶桑落酿,延洵当时年纪尚幼,酒瘾却不小,背过众人竟把一壶酒都喝光了,等到众人发现他时,他人都溜到了桌底,还捏着一壶酒不停地嘴里灌,头发衣服都乱了,口里还哼哼唧唧地胡言乱语着,最后竟又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灌了醒酒汤也不见睁眼,一直到五哥的府邸里躺了两天才醒过来。把五哥吓得够呛,哈哈哈哈哈,现在看来,延洵你这酒鬼的潜质,果然打小就已经暴露出来了!”
延洵便是十哥的名字,我听着想象着平日里总是身形奕奕的十哥的醉态,也忍不住咧嘴笑出来。
十哥对小时候的荒唐糊涂事倒像是丝毫不在意般,懒洋洋地说:“要不是你扯着我,非要去看五个府里新选的小宫女,我又怎么会躲你躲到了桌底,今日看来,姜钰你这色鬼的潜质,也是由来已久啊。”
姜钰脑袋一偏,不屑冷哼:“本公子那是风流世无双!”
我咯咯笑着,笑完觉得有些气恼,噘嘴便喊:“好啊你俩,去五哥府里喝酒竟然不带上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映像都没有了?”
姜钰扬了扬下巴,嗤道:“当时你就一黄毛小丫头片子,带你干嘛?”
十哥说:“我记得那天你陶家表姐正好进宫了,你便未曾随我们同去。”
说完又开始笑:“姜钰原本是打算去找你表姐玩的,支支吾吾着不愿跟我们走,最后被二哥夹着脖子就上了轿,一路都在哇哇叫。”
我听完隐约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听着也却是像是姜钰能做出来的事情。嘻嘻笑着,朦朦胧胧间又伸手给自己满了一杯酒,正端至唇边浅浅地啜着,突然手腕一热,猛地一惊转过头,却见坐在我左侧的秦琷将我捏着酒杯的手扯去,另一只手也伸过毫不客气地将酒杯拿去放下,轻声说:“你不能再喝了,明日会头痛的。”
他握着我手腕的手没有放开,我懵懵着脑袋,感觉他掌心里的热度正隔着轻纱一阵阵地传至我肌肤。
夜里的清风徐徐而过,院里能听到花叶簌簌而动的声响,而我在暗暗庆幸此时暗沉的夜色间,我们每个人的面色都拢在不远处透过来的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没人能看清我脸颊上晕出的绯红。
恍恍惚惚间只觉得此景甚是熟悉,忆起那日在东宫里当我猝然覆掌与碎玉之上后,他便也是这般拉扯着我的手腕,眼中的关切紧张一览无余。
然而此刻我实难看清他眼中之色,是否也如那般那时。
许是桑落酿的后劲逐渐涌上来,我觉得自己的脑袋木讷异常,眨了眨眼便垂下头,低低说声:“哦。”
过了一会,他的手一直未松开,牵着我手腕似是很自然地垂在一旁,有石桌作掩,十哥和姜钰两人并未注意到我们这一方小天地里的小动作。
我的心跳一声紧过一声,抬眼向前,不敢扭头看秦琷。眼前十哥和姜钰像是笑着说什么,我却浑噩着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昏昏沉沉间,我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壮着胆子鬼神差使地将手腕自他手中向后缩了缩。他并未用力钳制,于是,我的手就自然地滑落至了他的掌心里,接着,没有任何停顿,纤纤细指轻缓弯曲,就慢慢地攀附在了他的手上,指尖轻扣在他手背。
像是连呼吸都停顿了,思维也不运转了。这一瞬间,我全然记不起身在何处,又所谓何时,所有感官枝节的触动都维系在那微微颤抖的手心贴合着的暖意上。
我死咬着嘴唇,不知过去了多久,而左侧却只有一片死寂,若非我还抓着他的手掌,都要怀疑他的人此刻是否真的坐在那里了。
没有动静,没有回应,从心深处泛上层层涩意。
手心里弥沁出阵阵湿意,有凉风掠过我眼眶,带过一阵阵地酸痛,我轻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手指,欲要不动声色地收回,却不料稍一动他的手指便紧紧地,紧紧地将我的手包覆在了他的掌心中。
手心贴合之时,才感觉到他也同我一样生出冷汗津津。
黑暗里我屏息凝神而坐,低头默默听着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然后努力抑制着那不断想要上扬的嘴角。
“绰元?”十哥带着疑问的声音突然传出。
我“啊”一声惊惶抬头,猛地将手抽回。
姜钰凑近了我,在黑暗里想要努力辨析我的神色,喃喃问:“怎么了?怎么突然神不守舍的?喊了你几声都不理?别是喝多了吧?”
我迅即挥开他欲探上我额头的手,干笑着猛摇头:“没事,没事。”
一边为掩饰慌乱,伸手就去拿面前的酒杯,刚凑近唇边又想起什么,便又速速放下。
十哥呵呵笑着:“看你之前那样还以为你又多大能耐呢,才两杯就撑不下去了?”
我双手托着脑袋,轻哼两声,不予理会。
手心里的暖意贴着面颊,一丝一丝扣进心间。
身旁衣袖轻动,秦琷若无其事地将虚握成拳的手搁在桌上。
十哥慢斯条理地开口:“就是想问问你,你陶家表姐的事情,你可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