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着墙面蹑手蹑脚地靠近,面前的竹枝叶葱茏而立,清香扑鼻,走了没几步便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男音响起,我迅疾蹲了下去,却听那说话的人甚是小心,声音淡弱,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隐约好像闻得有“只是”“不要”的只言片语。一小会后,紫云姐姐清凌凌的声音传来,不似那男音微弱欷歔不可捕捉,她的声音清晰可闻:“多说无益,还是不要再想了,回去罢。”
语气从容冷静,一如她在荷花池畔所言的那般,看似不在意的镇定之后,却无故令人感知到丝丝愁苦之意。
不知那人继续说了什么,虽然将声音刻意压到最低,但依旧可辨他语气渐渐转快,似是很急切地在说些什么,然而紫云姐姐却只是冷笑冷哼着,再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敛神屏息静静听着,那里我来时的入口却突然奔走过一阵又一阵脚步声与说话声,惊动了树丛中的两人,几下窸窣之后,便彻底没了声音,我站起来探身看了看,估计他们已经穿过竹林从另一头匿去了,便也顺着来时的路默默走了出去。
回到锦兰轩,果然紫云姐姐已经端正地坐在了舅母身旁,饮茶谈笑,见我进去浅笑着过来拉我的手:“我就在宫里随意转了转,没想到倒还先你一步回来了!呀,你的手,怎么?”
我对着她咧嘴一阵苦笑,胆战心惊地向着母妃看去,果然,她正压抑着面上的重重怒意,寒森森地盯着我。
宫里的小道消息向来飞速,我乖顺地低头,自知母妃大概已经听说了我今日的祸端,偷偷抬眼看去,见她气得面色发白,紧抿嘴角,我只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对着我破口大骂了,只是碍着舅母与紫云姐姐的面才不好当时就发作,于是一忍再忍。
想到这,我对着舅妈露出甜甜的笑容,缠着紫云姐姐的手臂也不觉越发紧了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天色将晚,舅母与紫云姐姐终是告辞而离宫去,我狗腿似的送她们出去殿门,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们上了轿辇这才一步蹭一步地默默回来,惴惴不安地进入母亲歇息的偏殿内,绕过屏帐后,赶在她出口责骂前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软声认错求饶:
“娘亲,娘亲,煦儿知道错了,煦儿再也不敢胡闹惹事了!”
她狠狠一拍桌子,愁眉深锁,冷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闻言惊恐抬头,心里迷糊道:瞧母妃的脸色,应是已经知晓了啊……
嘴上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心里越发地不安起来,也不敢再抬头看她的脸。
她忽的起身,苍白着脸,伸手指着我,还未开口,两行清泪就已经自面上滑落,“你,你今日,真的在东宫里大闹了一场?”
我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心里这才渐渐清明起来。
知女莫若母,我平日自是仗着父皇的宠爱、母后的纵容、几位皇兄的袒护甚为骄傲,行事也颇以自我为中心,但就算是我再恃宠而骄,也从未做过似今日这般悖礼叛道之事。母妃如此信我解我,自是不会只听闻他人一面之词。
我呆呆地望着母妃泪眼盈盈的面庞,心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绞痛,此刻我已然默认的态度怕是让她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她纵泪满腮,痛心疾首地颤言:“打碎贡品玉花盆景,打伤立有赫赫之功的秦将军的儿子?你,你现在好大的本事!”
我带着哭腔求饶,“娘亲,娘亲最了解煦儿了,就算是我一直任性,也绝不敢触及纲常礼制,更不会做出胡为伤人这种事情,今日确属无心之失,是场意外啊!”
我跪着向前几步蹭到她脚下,仰脸哭道:“娘亲,煦儿真的知错了!娘亲莫要气坏了身子!煦儿今日已向秦公子再三赔罪了,至于那玉盆景,煦儿自会去父皇面前请罪,绝对不会牵连旁人!”
母妃似是没了力气,跌坐回椅子上,拭着眼泪说:“你打碎南隅岁贡之物,南隅王朝知道后会不会因此而心生不满与怨怼?那秦将军之子虽年幼未曾入朝,可也是被宫中众人高看一眼争相欲与之结交的将门人才,你今日打伤他,又难保不会令秦将军与其他有心之人生出心结!你呀!还道事情就如此简单么!”
我听完脑袋晕晕乎乎的,一颗心犹如坠入冰凉湖水中,刺骨寒意重重笼罩着我,令我不能呼吸,无法言语,只是颤抖着低低地哀呼:“娘亲,娘亲……”
虽事端已揽过来了大半日,也曾有过些些惧怕的感觉,然此时确真是觉得犹如大祸临头一般瑟瑟发抖!
本来还心存十足十的侥幸,秦琷定是不会去旁处诉我出手伤他之错,而那坏了的玉盆景,最坏不过被父皇重重责罚,禁足抄书罢了,再者,二哥也是肯定会为我求情的。
而现在母亲的话生生将我之前所有有恃无恐的退路都堵死了,我流着眼泪,第一次从心底里浮上了无措的恐慌,泪眼婆娑间本能地伸出手紧紧抓住母妃的裙角。
母妃见我这没出息的可怜样子,长叹一口气,伸手扶住我双肩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让我坐在她面前,稍稍放缓了语气道:“也怪我纵你太多,总狠不下心来约束管教,令你觉得有父兄依靠,便成了今日这副不顾前也不顾后的样子!”
我嗫嚅道:“娘亲,祸是我闯的,我自个去父皇那里领罪,父皇要打要骂要罚煦儿都不敢有半句怨言,绝不会牵连旁人,还请,请母妃也不要责罚福庆跟滕英。”
母妃拭去我眼角的泪水,轻轻解开我手上的纱布,待看清伤口时,眼眶一阵发红,满眼痛怜之色,令我的心也狠狠揪了起来,我抽泣着,望着母妃伤心又焦虑的神色,对自己今日原本果决的行为生出了丝丝悔意……
母妃蹙眉叹道:“你呀你,这个时候惹出这样的事,还嫌你父皇这几日不够乱么!”
然后又轻瞪我一眼,嗔斥道:“现在害怕连累旁人了,晚了!”
母妃吩咐人送药进来,开始为我换药,我张了张口还想为她俩求情,转眼一想,我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再开口只会越抹越黑,只得乖乖闭嘴默默坐着。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人说我便自觉地将自己禁足在了锦兰轩里,除了跟着母妃去探望过秦琷一次外,便是去朝阳殿里请过三次安,不过一回都没有见到父皇的面。
西边邻国不断滋事,蠢蠢欲动,大有再生战事之意图,而临入夏季,东南数地又连报旱灾与疫情,每日里快马加鞭送进宫的奏折不计其数,父皇一连数十日起居饮食都在朝阳殿内,我去请见,每每不是有外臣在内商议朝事对策,便是赶上他在百忙之中疲累地打个盹儿,我也不敢吵醒他,便默默地回了锦兰轩。
我没见到父皇的面,其实内心里还是觉得很庆幸的。
在这个多事之秋,我去他面前请罪,保不齐他在烦忧盛怒之下会大发雷霆,再牵连上母妃和二哥及其他一众无辜之人等,我良心上的煎熬可怎么过的去。
我便安心的在锦兰轩里练字、练琴,乖乖地陪同着母妃去秦琷那里郑重地赔罪道歉。
母妃带着大盒小盒的伤药和各式糕点,满脸歉疚与不安。
我乖觉地面带沉痛伤感向他屈膝一揖。
他压制着尴尬之色,直开口促声道:“不敢,不妨。”又颇为配合地千恩万谢母妃的亲自探访。
临走时,看着母妃的样子知她放下心来,我便也跟着舒了口气。
或许是母妃言语行动间的歉意太过于饱满,再加上我也在她旁边努力地装情真意切,秦琷的脸色慢慢由开始的稍有忐忑变成了颇为难堪之态,望向我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我看向他时,他堪堪回避,我稍一转头,余光便觉他来回在我脸上扫视。
直到后来他面色绯红,一而再再而三地恭谨重复道“无事,不妨,不敢”时,母妃才心满意足地带着我离去。
我回到锦兰轩自己荷池边的偏院里时,一想起秦琷红着耳根,明明是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却还要手脚忙乱地应付母妃满满诚意时的无措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
夜晚带了许多糕点零吃溜去福庆与滕英住的地方,两人一见吃的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竟然都顾不上出口埋怨我。
面对她俩,我是真心觉得歉疚,只能一层一层的揭开食盒,捧出里面的碗碟,又忙忙去给她二人倒茶添水。
母妃罚了她二人一年的俸禄,又责令她二人跟着花匠宫人修缮圃丛,每日顶着炎炎烈日辛苦劳作不说,竟将她俩的茶食份例都减了半,是以她二人几天之内便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母妃待下人素来宽减,从不忍心做出苛责之事,我心里也知她此番用意,只是瞅着她俩饥不择食的模样,便顿时心酸难忍,柔声开口慰道:“你们再忍两天,在锦兰轩里受罚总比被父皇亲下旨责罚要好,说来说去,也都怪我,你们千万别怨母妃。”
福庆边吃边说:“奴婢知道兰贵妃的良苦用心,不敢抱怨,这几日多亏了滕英,公主您别看她细胳膊细腿儿的,力气可管够,若没有她帮着我,我真就撑不住了。”
我满眼崇拜地看着滕英,心道不愧是练武之人啊,区区纯力气之活,果然难不倒她。
笑着给她倒茶端去,“再坚持一下,等我见过父皇之后,这事就有定论了,你们也就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