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日日就像有人拿着皮鞭在后头抽打一样,奔跑着就过去了。
转眼一个多月被甩在脑后,顾长安成日无事,除了抓着东哥和茂修两个半大孩子练练功夫,就剩下跟叶清池满京城逛了,最后连京郊的普化寺都去过两趟,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可去,这才在侯府里闲下来。
老夫人对顾长安带着顾长清去端王府的事没提也没问,顾长安约莫于氏早就跟老夫人添油加醋地讲过了,但老夫人才是顾家最老谋深算的一个,她到底什么盘算,顾长安猜不出来。
至于刘珩,这一段日子倒消停多了,除了偶尔找她去王府替他给顾长宁传传信儿,平时很少来招惹她,反而让顾长安有点不适应了。
顾长安把童生打发去泰叔那儿学着管事,所以这些日子她连童生都见的少。另一边的青黛也顺利送进了宫城里,至于她到底能起什么作用,顾长宁和顾长安都没把握,但既然是他们姑姑顾鸾的意思,顾长安认为姑姑还是有她的打算的。
顾长宁自从跟顾长安说了铲掉许之栋,整个人就益发苦大仇深起来,有时候到顾长安院里坐坐也是不经意地就要叹口气。
顾长安明白顾长宁的困境,但她却帮不上什么忙。
有时候顾长安会想,即便他们靖远侯府不站到哪个阵营去,是不是也会被人归到刘珩那边去。
夺嫡是一条看不见流血的路,真的走上去,并不比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容易。
祁卢在镇北关的消息传进京的时候,顾长安正在院里看她从裕州搬回来的兵书。
童生抹着头上的汗奔进来,急的不行。
“大小姐,出事了。”童生喘着粗气,说道,“二爷让人回来传话,说、说将军带了一队人出关外阻截那祁卢,碰上大风沙,失、失踪了。”
顾长安“嚯”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失踪?怎么会……”
童生忙着点头,“算着日子,关外的消息传回京,这中间也要有七八日了。”
顾长安眉心拧了道阴影,紧抿着嘴不言语。
她这些年别的功夫没什么大成,只这个临危不乱的本事有大踏步的长进。
顾长安首先想到的是顾长平为什么会亲自到关外去阻截祁卢,其次想到的是顾长平在边关呆了二十几年,旁的本事没有,躲躲风沙应该还是能的,怎么就一下失踪了?
这其中也许有蹊跷,但顾长安一时间还抓不到这一团乱麻里的线头。
“二哥传没传别的话,说没说什么时候回府?”顾长安重新坐下来,抬眼看童生。
童生挠着头想了想,说:“小厮照着传回来的原话是‘告诉长安,大哥那边出事了,他率兵出关截杀祁卢却遇上风沙,人失踪了。’”
“没了?”
童生一拍脑门,“还有还有,这么一句,‘这事兵部没端王爷那边消息来得早。’”
顾长安站起来踢了他一脚,“混小子,不早说。”
“一听说将军出事,急昏头了,”童生一脸懊恼,边说着就边往外跑,“我给您牵马去。”
顾长安一出府就骑上童生牵来的马直奔端王府去了。
顾长安骑在马上,感觉有些古怪,这还是她回京后头一回正经骑上马背,马奔跑起来的熟悉感,让她激动地差点想仰天长啸。
端王府的门房对顾长安是熟的不能再熟,这回见她策马奔来,虽然暗自纳闷,但还是不敢怠慢。因此顾长安这边一跃下马,那边就有小厮来把马牵走了。
顾长安来的时候刘珩正跟礼部左侍郎、户部两个郎中商讨下月的祭礼。皇帝也不知是又起了哪门子兴致,要把下月的祭礼按往年规模的两倍操办。这事原先是刘隆大包大揽,谁知前几日他骑马时不慎摔断了腿,最后就落到刘珩头上来。
从来没张罗过祭礼的刘珩顿时给烦的满头包。
顾长安为了不跟几位朝廷大员打照面,便躲到后面花园里去了。小厮悄悄跟刘珩通报,刘珩就把白辛和决明先打发来同顾长安说镇北关一事,毕竟当时传回来的消息是决明先接着的。
白辛和决明踏进花园时,见顾长安正大马金刀地在石凳上坐着,低着头像是在琢磨什么。
“大人。”俩人走上前见礼,顾长安却只是挥挥手,说:“坐吧。”
顾长安问道:“镇北关的事是谁派人传信的?宋明远?”
决明看了眼白辛,点点头:“是宋校尉传来的。”
顾长安接着问:“哪位副将跟着顾将军出了镇北关?”
决明道:“应该是戚将军,戚少杰。”
白辛接口道:“大人,这事透着点蹊跷,王爷说不可不防是有人故意为之。”
顾长安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下个月的祭礼是怎么回事,前几日听王爷说了几句,康王摔马怎么摔的这么凑巧?”
白辛叹气,“可不是,原先也想着是康王又要坑咱们王爷……可查来查去还确实是这么回事,康王现下连府门都出不来,摔是当真摔了。”
顾长安还是觉得不对劲,但她又不擅此道,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仨人枯坐了片刻,才等来满脸烦闷的刘珩。白辛和决明一向有眼色,见刘珩来了,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顺便把周围伺候的丫鬟小厮一块带走了。
刘珩在顾长安旁边坐下来,什么都没说,先叹了口气。
“我要去一趟镇北关。”顾长安面色平淡,话里的意思却不容置疑。
刘珩看她一眼,沉吟着,半晌也没吭气。
“关外情形难辨,我只有去了,才能知道是不是有人心怀不轨。”顾长安轻叩着石桌,说道。
“不是不让你去,是近来的事都凑到一堆儿,总觉得你还是不去为好。”刘珩皱皱眉,“亏得你二哥那边进展顺利,按计划再有个把月就能把许之栋给办了。”
“我想过了,我不能悄没声地走,要不真有事谁也兜不住,我得给皇上正经上道折子,名正言顺地回北境,”顾长安自嘲地笑了声,“否则除了宋明远,我谁也压不住。”
刘珩闻言,一拍桌子瞪着她,“你还真敢说,上折子?恐怕父皇巴不得你上折子。顾将军费了多大劲才让你‘解甲归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上折子,功亏一篑。”
“我爹说过,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老人家还说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要我常念一二。”顾长安看着远处的一株迎客松,平静道,“我兄长蒙难,我不能不救,这是为义。我是个军人,只要战争不休,我就要战到死那一日,这是为国。顾氏唯有我和长平能撑起门楣,我和他,一个都不能倒,这是为家。人拗不过命运,所以,我认了。”
我认命了,也许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就在韶音坊与红楼作伴,但那终究是奢求。
刘珩想反驳她,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如果她扯着为国捐躯那面大旗要奔赴北境,那他能想出来几百个理由来摁住她。可她说要去救兄长,他只能放她去。
她说想在这个方圆里活的自在,到底是昙花一现的痴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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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安拿着拟好的折子去见顾长宁,一向不怎么发脾气的顾二爷气得砸烂了手边的矮几,吓得杜氏拉着茂修躲在门外噤若寒蝉。
顾长安站在他面前,不躲不闪,神色寂寥,顾长宁咬咬牙,扬起的巴掌还是没能落下去。
顾长宁带着顾长安去祠堂,跪在老侯爷的灵位前,兄妹俩都沉着脸,不发一语。
长安这一走,就是又一脚踏进去,再想出来,难了。
顾长宁如鲠在喉,心头像堵了一块大石头,跟顾长安一块跪了一会儿,就起身出去了。
顾长安规规矩矩地给她爹的灵位磕了三个头,说:“爹,长安不孝。”
她爹想让她长安喜乐,可惜此生是没这个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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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安的折子递上去,转日宫里就有了动静,皇帝破天荒地要召见她。
顾长安长这么大,面圣的次数寥寥无几,只在从前跟着顾长平回京述职时进过几回宫,但也只是远远看着,没她说话的份。
晨起,竹染伺候她换上公服,脚下登上皂靴后,顾长安心里忽然犯了难,要是皇帝问她点刁钻古怪的问题可怎么办?
她叹口气,就是再刁的问题也得接着不是,走吧。
顾长宁把顾长安送到府外,一直没说什么,顾长安踏上马车的时候,顾长宁才随口似的道:“我让你二嫂张罗了几道你爱吃的菜,等你回来,一块吃。”
“诶。”顾长安点点头,却觉得眼里好像揉进去了沙子,酸的想掉眼泪,赶紧往车里一钻,掩上车帘,不敢再看顾长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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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内监早就候在宫门口,等顾长安的马车一到,便替她打起帘子,伺候她下车。
引路的内监看去不过跟童生一般的年纪,可处事上的老道机灵却不是童生能比。内监话不多,只是稍稍提点了几句规矩,末了很隐晦地提了提贤嫔,顾长安心下一安,知道姑姑是晓得她今日来面圣了。
顾长安随着内监踏上含章殿外的台阶,一步步接近这个帝国权力的核心。
偌大的宫城只余偶尔掠过的风声,寂静却也寂寞。顾长安望一眼又高又远的碧空,彻底地理解了刘珩为什么不惜代价也要登上那个位置。
生杀予夺的权力,谁人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