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楚很想把椅子往旁边挪挪,可是那么刻意的动作,怕引起他反感,就没动。
她记得晏衡以前还算一个健谈的人,但这会儿两个人在房间里,他却不说话。
舒楚亦无能为力。
幸好,菜上得很快。在国内就是这样,再不舒服的饭局,只要吃起来了,气氛总会好一点。
有一盘白条鱼,距离他们很远。
舒楚故意先夹给自己一块鱼肉,才用另外的筷子去帮他夹。
谁知晏衡却夹走她碟子里的那块,“谢谢,这块可以了。”
可那一块……她的筷子碰过的……他不是有洁癖吗?
“怎么不吃?”他看她愣住说,“这顿饭可是很贵。”
黎乙自作主张,却是他来埋单。
他不喜欢欠人情,生割了手上一条很肥的渠道给木景尧,才换来今晚和她共此一餐。
“那我请你好了。”她说。
“来不及了。”晏衡慢条斯理吃鱼,“刘洋已经付过了。”
刘洋应该就是那个司机。
舒楚“哦”了声,又没了后话,尴尬的难受,最后打开了包间里的电视机。
电视台正在播放娱乐报道。
记者在后台采访到叶乾,他刚走完秀,脸上还带着妆,露着麦色的肩膀,概念化服装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身材轮廓。
她和叶乾曾经对外顶着男女朋友的名义交往,私下相处却像是普通朋友,无法更进一步。
叶乾喜欢她,舒楚晓得,但毫无起色的等待,任谁都会厌倦吧。
于是后来有一次,叶乾送她到小区门口,和往常一样道再见,没有任何的不对,但自此他们就再无联系。
真的蛮久不见了。
出于好奇,舒楚就多看了两眼。
谁知道……
“身体发达,头脑通常都简单。”
“哈?”舒楚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放弃了。
晏衡是男人,对娱乐报道没兴趣很正常。拿起遥控器换台,她半天终于挑中一个,正播放新版的红楼梦。
古装美女多,她以为,他看着心情应该会好。
可也只安静了一会儿……
“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问。”她用静筷给他夹了一块拔丝芋头,想了想放下,转而去夹一根芥蓝。
“你说红楼梦里,贾母最信任的是谁?”
“王熙凤吧。”小时候没条件看小说,上了职专及后来被晏家人安排转入大学,学得都是画画,对红楼梦的情节,她只是一般了解。
“不对。”
“那贾宝玉?”她看到电视机里面如冠玉的少年,去探访曾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丫鬟。丫鬟剪掉养了很久的长指甲送给少年……
“还是不对。”
“那是谁……?”舒楚意识到他问得不一般,筷子放下,眼睛转向他,感到不适,视线便落至他领口……
可,领口以上……就是他的喉结,正随着他的呼吸浅浅滑动。
看着看着,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坐在他身边……是在车上,那时她也是盯着他的颈部……
舒楚急忙错开目光。
“是那个发誓终身不嫁伺候贾母的丫鬟,金鸳鸯。”他说。
这个答案简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熄她刚才涌起的所有情绪……
她的母亲曾做过他爷爷的保姆,而在很多外人眼里,又认为他们有不正当关系。他这么说,不是讽刺她母亲是什么?
生着气吃完饭出来,舒楚在酒店门口,看见有人从辆出租车下车,话不多说,随便跟被助理推着的晏衡道了声再见,就上了那辆车。
司机开了一会儿,突然跟她说,“噯!姑娘,你发现没?后面有辆车跟着我们呢。”
舒楚回头一看,发现果然有……
而且是晏衡那辆。
她不方便让司机就此停车。拨通下午晏衡联系自己的手机,却始终无人接通。
没办法,她最后只能坐车到客栈门口,付钱给司机,站在门口等他赶上来。
下午她因为不自在,没太注意,这次他的车停了以后,倒是看清楚了。
晏衡不是被女护理架下来的,女护理只负责把轮椅拿下来展开,他自己从车上走下来坐好。
晏衡被推到舒楚面前,转过头对女护理交待了几句,后者就上车去了。
“你那是个什么表情?知道我没瘸很失望?”他看着她说。
“我人品还没差到那个程度。”
路边不得停车,舒楚看见晏衡的车倒到合适的位置就要开走,她刚想说,你别让他们开远,就听见他咳嗽。
“推我进去,这里好冷。”
“你不是自己能走吗?”舒楚目光收回来,落在他腿上。
“运动旧伤发作导致膝盖发炎,刚动了个手术。能走,但不宜多动。”
原来只是膝盖手术……
舒楚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不过没人骗她,是她那天见完木景尧后给黎乙打电话,一听黎乙说他动了手术,就想都没想赶过来……
“那你还是把他们叫回来吧。”
“怎么了?”
“我住四楼。”她说,“客栈没有电梯。大堂也很小,没有你可以逗留的地方。”
“那我自己上去。”他顿了一下,望向她“不过要你扶我。”
刚才坐在他身边吃饭已经是极限了,现在扶他上楼,怎么个扶法?他们摩肩擦踵,他的身体重量会压在她身上,稍微一不小心,说不定还会……
“晏衡你……”何苦强人所难?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他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袋。
“好吧……既然你坚持。”舒楚转身进了客栈。
晏衡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等的有些着急时,见舒楚领着一个男人出来。
“麻烦你了,老板。我这位亲戚腿脚不好。”
“没问题,就交给我吧,美女。”老板看向晏衡,“哥们,我背你上去。”
舒楚对老板粲然一笑,晏衡却脸都黑了。
到了房间,舒楚送走老板,关好门,把已坐上轮椅的晏衡推到沙发旁边。
“我在饭店里说那话,没有别的意思。”
对,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刺痛她而已。
“黎乙认定我回国是想见你,自作主张安排你过来。”
“所以是我自作多情了?”急忙纠正,“不,是黎乙自作多情了?”
他不否认也不肯定,把刚在楼下给她看的牛皮纸袋递过去,“你先看看这个。”
舒楚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叠文件,看见封面上的字,她的手不由抖了起来。
晏衡坐到她旁边,直接帮她翻到最后一页,“我小叔过世后,我从他的遗物里找到这份报告。鉴定结果和五年前,他们给我看的那份完全不一样。”
“……”报告从她手里滑掉,落在地毯上,没有声音。
“怎么,你看不懂?”他捡起来,“当初那份dna鉴定报告,他们作了假。”
“你到底想说什么?”舒楚咬紧牙关。
“我们不是姑侄关系。”他说,“你母亲是清白的。曾和你母亲一起工作过的人告诉我,当初老爷子在国内养病,你母亲作为特别看护照顾了他几年,他当你母亲是亲女儿一样。等你母亲有了你,就离开了晏家。再后来,就是你知道的。”
真是亲生女儿,他的爷爷不会厚此薄彼,只分给舒楚那么丁点遗产。当初他就怀疑了,但当时他爷爷去世,晏家分裂成两邦,他和他小叔忙着应付他几个伯伯。晏衡不想把舒楚搅进这复杂局面,才默许她的离开。
当年舒楚失去所有亲人,他曾代表晏家出钱资助她完成学业。晏老爷子也的确很喜欢舒楚。可是却不代表认可她做自己的孙媳妇。如果不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的爷爷不会出此下策,不惜赌上自己的名誉。
然而晏衡没想到,最信任的小叔也帮着爷爷骗他。所有细节打理得一丝不苟,他难以勘破蛛丝马迹。直到一个月前,他从小叔遗物中找到报告,同时委托在国内调查的人,也终于找到曾经和舒楚母亲一起在晏家做帮佣的人,真相才彻底浮出水面。证实他没猜错。
“……”
“你不信?”他看到舒楚的表情变化,非常戏剧化。
她没回答,起身撕开一个铁盒外的透明塑料皮,打开盖子,手一抖,把里面的胎菊往玻璃杯里竟倒了足有小半杯,接好开水放到他面前时,里面的热水因为太满淤了出来。
“晏衡,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就算没有这份报告,我也从来都相信我母亲的为人。”
她这句说完,他就没了后面的话。
房间中长时间的沉默着……
在确定真相后,他几乎无法等待,立刻就飞回国来见她。
只是没想到腿却在这个节骨眼出了问题,他不想隔了这么多年,再出现她面前是个病秧子的形象,只能选择先动手术,等康复后再去找她。
但没想到黎乙会这么多事,主动安排她过来。
下午他听见她的声音时,情绪起伏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只好支走她,等待自己平静,足用了好几小时时间。但到晚上和她见面,还是会为她看到自己女护理在他身边不高兴而暗暗得意,为她多看那个男模几眼轻易吃味儿。
而现在……
她居然告诉他,她从不相信什么见鬼的dna报告。既然不信,当初为什么不挑明?难道他对她来说就那么不重要?
平时生意场上杀伐果断,他事事都能做到未雨绸缪,但到了她这里全都付诸东流。
“对不起,我累了,麻烦你帮我联系我的司机。”他说完端起杯子,也不管那水到底有多烫,花茶清膻气有多重,一口气喝干。热水撒在他的虎口处,立时就红了。
舒楚伸手想去握他的手看,却被他推开了。她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可是有些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当初都没解释,现在何必多此一举?
按照他的要求,舒楚打电话联系到了晏衡的司机上楼来接走他……
待送走人,合上门,她无力靠在墙上,手本欲搭在自己发痛的额头上,可当蹭过脸颊,才意识到那里已经是湿了。
五年了。
五年前,她从芝加哥回国内,眼睛半个月才消肿。那些离开她眼眶的水分,曾让她以为是此生所有的,以后不会再有。但现在看看,想法还是天真了。
第二天,坐到最早一班车,舒楚赶往萧山机场。
昨晚她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浑浑噩噩过了一夜,想与其在这里煎熬,倒不如赶紧走掉。
路上,看见不断路过的休息站标识,让舒楚想起她和晏衡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高速上的休息站。
那一年她在县高中读高二,母亲去世已有一年多。
智力有障碍的哥哥在她上学时,弄坏了家里的锁逃出去,结果却在外面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逸。
医生判定她哥哥脑死亡,如果交不上后续费用,那些她完全不了解的仪器就将全部关闭。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徘徊在他哥哥出事的地点,盼望着那个司机能良心发现再回来。
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那天很冷,早晨温度维持在5c左右,她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时,折到高速休息站,想去超市里索要一杯热水。
正要推门进入,忽然看见有个打扮俗辣的女人,从一辆卡车上跳了下来。
女人关上车门,就没再回过头。
但卡死司机却在她走出五六步时,摁了嗯喇叭。
平时刺耳的声音那时听来有些暧昧,以致女人经过舒楚身边时,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女人的衣服很单薄,头发乱蓬蓬的,浑身散发着怪异的气味,转身进到超市买了一堆食物离开,并没有再回到那辆卡车上。
舒楚当时心情乱极了。
望着女人渐渐远去的伶仃身影,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