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场宫变,他的人生从云端跌落糜泥。
大胥皇朝开国元首元尊帝传位太子胥宗元,宗元帝轻税薄赋,厉兵秣马,一度国盛民昌,史称“宗元盛世”;宗元帝好武,野心勃勃,四下扩张领土,喜欢亲自上阵杀敌,朝政之事时常交由皇弟代打理。在宗元十七年秋,宗元帝不幸身中流箭,熬不过第二日就断气,尸体秘密运回京都才举国发丧。宗元帝生前膝下有二子三女,年长不过五岁,最小的还是襁褓婴儿。在发丧入陵当日,皇弟睿亲王带兵闯宫,拥兵立政,对外称是临危受命,自称为“元始尊帝”,推行元始新政。
他犹记得,母妃死后,皇叔发了疯地斩杀数人,皇后不幸中刀身亡;五哥和年幼的皇妹亦死在宫人踩踏下,其他帝妃撞帝棺而死。新帝即位后,他作为仅存活下来的帝子,被囚禁在母妃生前的庭院里,禁卫军严守。
这是宫变的第二十一日,胥华笙用石子在树身用力地划下一横。这日他听见钟坛的钟声响了八下,浑厚的钟声,回荡在京都上空,也久久回荡在他的心中。他并不饿,穿得暖,只是没有宫娥陪伴嬉戏,他晚上不敢入睡,躲在锦被里瑟瑟发抖。他很想念母妃,很想念宣姑姑的桂花糕和冰镇酸梅汤。只是诺大的宫殿除了他,再无旁人安慰他。
他夜夜从噩梦里惊醒,母妃跳下城墙前那个凄厉的诅咒让他胆战心惊。他常常想,如果母妃没有跳下去,他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世上没有如果,他已经不再是七皇子了。他想去找皇叔,就被禁卫军一脚掀翻在地。所幸的是,每日膳食按时送来,虽然比不上过去,但能让他饱肚。他吃饱了,就坐在庭院门槛前发呆,他在想,报仇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报仇,跟谁报仇。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个月有余。
他日日盼皇叔能想起他,但从日出等到夜幕下垂,也无人传召他。直到某日下午,他突然被禁卫军带去渊月阁。他跪在渊月阁正中央,紫檀木大案后边坐着是他的皇叔。这一切他觉得甚是陌生。昔日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那时他多羡慕五哥能入渊月阁习字学武,但现在要是有人来问他,他一定会说,他希望父皇能一直疼爱五哥,他再也不羡慕了,如果父皇还在的话。
他抬眼看皇叔,皇叔也盯着他看。
“笙儿,你过来。”
他仍跪在那,不敢站起来。
元始尊帝脸阴了下来,他冷声道:“过来。”
胥华笙冷不防丁被吓了一跳,他犹豫一下,在皇叔冷厉的目光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跟前。
元始尊帝看着那一张小脸,与梦牵魂绕思念的女子的脸重合,心不由地一软,抱他坐在大腿上,柔声道:“笙儿莫怕,皇叔还是你的皇叔,你只要在朕的身边就好。你以前不是一直想来渊月阁习字练武吗,朕许你以后自由出入渊月阁,怎么样,开心吗?”
胥华笙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没有回答。
元始尊帝轻抚他的脸,发现小儿有些抗拒,心里恼火,但又想到不过是四岁小儿,并不懂太多,这才压抑住情绪,唤来大太监高吉带他出去。
胥华笙记得,他被带到天心殿,洗了香喷喷的澡,换了新装,宫娥拿了桂花糕给他吃,明明是最喜欢的桂花糕啊,明明是最想念的味道,为什么到嘴里就变得苦涩了呢?好心的宫娥教他,见了元始尊帝要行礼,不能再叫“皇叔”,而是尊称为“皇上”,另外千叮万嘱不可顶撞皇上。他沉默地听宫娥絮絮说个不停。
那天,他还和皇叔一起用了晚膳。
晚上他在天心殿就着烛火玩一个从未见过新奇玩意,抵不住困意,哈欠连连,最后趴在案几个睡着。朦胧间有人将他抱起来,然后将他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他立即沉沉入睡。他做了个梦,母妃满身鲜血地指责他,说他将认贼作父,他不再是她的儿子。他惊慌地抓住母妃的手,哭喊着不要离开他,他一定会报仇!直至哭醒,他两泪挂腮,哀痛悲绝。
未刚亮,他就被带上马车,行驶出京都。再后来,有人剥走他身上的新衣,换上一衣破旧的灰衣,跪在佛像前,有人拿刀剃掉他的头发,终于有个自称为主持的人道声“阿弥陀佛”,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后,他就被带到柴房里。有人告诉他:“以后你就睡这儿,每日寅时就随明净挑恭桶去浇菜,然后洗净寺里所有的恭桶,洗完后,就去厨房劈柴烧火,晚上将寺殿清扫洗刷干净,做不完则不能吃饭不能睡觉,听见没?”
胥华笙似懂非懂。那人走后,坐在一旁的年约十岁的男孩怯生生地看着他,一夜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