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荒山萧条多年,今日山颠汇聚的光芒已足以令它重生。
丰绍扬鞭策马而来,长发与玄袍在身后风中荡成一道冷肃决然的风景,眉目间优雅尚存,然焦虑更多,他不相信那个女人会死,却害怕结果超出了她自己的控制。
“纡!”
手中缰绳一拉,丰绍目沉如霜。在山崖处,夜逐影、百里逍、穆云朗、凤影等人统统都在,人人愁眉不展,正商量着如何下去找凤鸾歌,对于丰绍的到来大家都没什么反映。倒是穆云朗听见马声回头见是丰绍,突地眸光一亮,“丰少主与她功夫差不多,他一定能下去!”
一句话出口,所有目光同时聚集在丰绍身上,夜逐影与凤影心思一致,对他不抱希望,百里逍脸色苍白只微微一笑,却露出半分恳求令丰绍心头一阵颤抖,百里逍竟然为了她求他?!只有穆云朗一副理所当然充满希望地看着他,倒叫丰绍不知该如何。
于是他举步过去,见一条长长的藤条垂下,崖下白雾迷蒙,湿气颇重,而百里逍脚边一滩刚凝固不久的血迹与他一双出尘般的雪锻靴子形成鲜明对比。
穆云朗见丰绍望着地上血迹便上前解释道,“大公子方才执意要下去,结果被雾气攻心,幸好夜门主内力深厚及时为大公子驱了寒意。”
丰绍面色不变,心头却重重击下一鼓,不禁侧目深深望着那白衣白发的公子,想起那夜厅中月下,他长指抚琴,她阂目而眠,他目似清泉,她玉扇如风……明明他先认识她在先,因何她偏偏愿意枕这个男人而眠,却始终不肯与他携手?
百里逍似乎知道对面年轻俊美的男子在想什么,随即挑眉,“逍已无大碍,方才避瘴药丸也服了,还是我去吧。”
凤影第一个蹙眉阻止道,“不可,你已伤了元气。”
“知道你心疼她,可也不能不顾及你自己。”夜逐影斜飞一眼,颇是不满道,“若不是刚来就耗气救你搞得现在连运气都难,这区区白雾能奈我何!”
穆云朗上前,极是认真道,“大公子你给我一颗躯散那雾气的药,让我下去吧,是我没有守护好她……”
朗澈如空的眸子充满愧疚自责,穆云朗真的感觉自己特别没用。
丰绍微微拧眉,看着面前这几个男人心情越来越差,看来关心你的人还真不少!
百里逍迈前两步,单薄雪白的身躯在山颠迎风而立,一头银丝好像腊月骤降的雪花,飘飘扬扬,宛如他就要羽化而去。
“穆小弟,这药我只有一颗,想给你也无能为力。”
闻言,穆云朗失望地垂眸,好像错过了一次重生的机会般惋惜而无奈。
百里逍转身望着夜逐影,目色温和如阳,低头看一眼他赤着的双足,道,“小影,师父将天机门托付于你,你可以为你的小红赤足,却万不可为你的小红丢开一切。”
风,依旧吹拂着男人的衣魅发丝,夜逐影沉眸,一种霸道如君临天下的气势恢弘展开。是呵,他若能放开早在她下山那日便会追她而去了……可恨,人生总是有太多不如人意,给不了她自由翱翔的天空,他只有放弃……
“哼,别以为你大两月就总是教训我。”夜逐影别过脸,将失意与感激留给空旷的辽远。
丰绍看着百里逍一步步走近藤条,抓起,落下,那一瞬他下意识脚下移动,抚风略影般在人前跃下,双目紧紧在白雾中找寻他的身影,朦胧中有一屡银丝飘过,丰绍闭目,双耳以内力向各处搜寻不同声响,突然嘴角一弯,足尖在山壁一点借力后移,犹如青鸟优雅翻身而过,瞬间抓住百里逍肩膀。
百里逍猝然一惊,模模糊糊看清丰绍亮如星辰的漆黑眼眸,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涌上心头,他还是追来了,他还是不给他随她而去的机会!
地宫里他说过,她若伤了他来医,她若死了他为伴……
这一去,他希望能找到她,即便是死也只有他来陪着她。可是,偏偏丰绍来了……
百里逍苦涩一笑,丰绍不止肯为她下崖,还这般霸道地阻止了他。
“唉,你竟终究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隔着厚厚雾气与呼呼风声,丰绍听见他的叹息突然扬唇轻笑,旋即手臂重重朝上一甩,道,“她已经答应嫁给本主,夫君救娘子理所当然,大公子就不必费心了。”
万荒山崖,百里逍被抛回山颠,丰绍坠入雾海情渊。
她答应嫁给他?!
百里逍怔愣半晌,终于凄楚一笑,不为自己,不为丰绍,为那个倔强而高傲的女子。她就要涅盘了,就要什么都忘记了,仍是将希望给了丰绍,你这又是何苦,何苦……
凤影匆匆将百里逍扶起,顺便以内力探悉他有没受伤,夜逐影朝崖下冷哧一声,“算他还有点良心。”
穆云朗呆呆坐在崖边,痴痴望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守着那根他每次都寄予期望的藤条。满目荒芜中,是他陪她望月,陪她聊天,也是他坐在她的马背上闻着扑鼻铃兰香……
她问他,在你心中本少与这江山孰轻孰重?
他说,当然是你比较重要。
他记得那时她漂亮的蝶翅在月色下轻轻晃动,如女子般静雅,叫他铭记。
凤鸾歌,你骗我,你说你不会死的……还是你明知道是这样所以才不带我一起下去……
穆云朗就这样叫你讨厌么?难道这么久以来我就只是令你感到讨厌吗?
穆云朗鼻子酸酸的,眼眶浮起蒙蒙水雾,散去,又浮起,再散去……
幽绿如春海的广阔,芬芳似天外的安宁,这是雾海之下的世外桃源。
丰绍一路下来,下坠之力超乎想象,藤条磨破了手心的皮肉,他却从壁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看到了她森然可怖的手掌,当下狠狠痛骂一声,“该死的女人!总是不将自己当回事!”
话虽如此,但脚下步伐一点也不含糊,顺着一条被踏过的草路快速朝里面走去,什么风景,什么雪月,此刻他的心里只有那个可恨可念又可想的女人。
天际是整片整片的绯红夕霞,将大地映作一片赤红,绿的草,青的叶,红的花都染上了一层醉态,迷惑人心。
丰绍不自觉嘴角弯起一道漂亮弧线,明眸分外清澈安静,连一身极尽奢侈的玄袍都散了往日蒙昧难测的气息,他现在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望着夕阳想念心上人的男人。没有尊主的权利期盼,没有端坐高峰指点江山的傲然,有一道骤亮的白光闪过,令他一瞬全身僵硬。
呵,大概是这风景迷人了,将他的脑海都打乱了。
丰绍自嘲一笑,继续朝前而去,约莫一直走了四、五里之后突然看见大片青草树木中有一片塌陷,挨着一座小山洞……他心头一紧,直直朝那处走去。
那是一处大约有一座巨型铜鼎大小的圆地,地上多半青草如遇暴风雨侵袭而折损,清一色淡紫六瓣小花已经枯萎至少有一日时间,中央一块土壤上翻,大概是有什么植物被连根拔起,丰绍拧眉,看来被拔起的应该就是那“往生”花,前面山洞大概是在她取花的时候塌陷了,堆起一座宛如坟墓似的小山,土壤间还有几条白色衣条……
等等!丰绍一把上前抓起那被掩埋了一半的布条,顿时双目赤红,狠狠一掌朝土堆挥去,非但没有分开反而又震下不少身后土沙来,该死!该死!该死!
那一日,无人看见丰绍的疯狂,只有身后那醉人心与眼的夕霞。
那一日,丰绍失去了理智,仅仅为了凤鸾歌衣服上的一截布条。
那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湘州丰家家主执著地用十指刨开一座半人高的密实土堆,黄色泥土中混了他温热如泉涌的鲜红。
那一日,他忽地看清了自己的心,原来他最输不起的不是尊主之位……
夜幕降临,丰绍一身泥土瘫坐在地,唇角却是笑意深深,凝视着身边刨出的空空如也,极是温柔而心疼的望月骂一个不知人在何方的女子,“最好是这样,不然本主抄了你的老窝来泄恨!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