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月一晃而过,来凤府送礼恭贺的依然人潮汹涌。
再过一日便是中秋节,应时节气氛,管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不少桂花,馥郁的芬芳顿时将满院铃兰覆盖。
百里逍与凤行一起忙着中秋膳食,凤丹阳绘了不少应景的丹青画挂在大堂,笔下功夫实数百年难得一见。而凤鸾歌修习凤舞九天最后两层,很少踏出房门,偶尔一两次的出现也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同了。
酉时,凤影推门进来,榻上之人星眸微微张启,好似未睡醒的婴孩,望着他的眼神陌生而迷茫,凤影心口狠狠一痛。
他上前递上一杯热茶,道“今日大家都在,去前堂聚一聚吧,明日就是中秋了。”
凤鸾歌蹙眉,迟疑着接过手里的茶,面前的人无比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一口热茶入喉,她刹那一笑,唤道,“凤……影?”
凤影一笑,点点头,径直为她整理好衣裳,发冠,熟练之及。
通过身前铜镜,她清晰得看见凤影拧紧的眉心,轻叹一口气道,“这几日记忆愈发少了,想来离涅盘之日也不远了……”
凤影整理衣襟的手一顿,眼神继续暗沉几分,感觉着她心底一点点的害怕与不舍,柔声道,“影会陪着你。”
她欣然一笑,好看如山颠盛开的海棠,映红一方天际。
“大哥还好吗?九月九拿了寒云剑,就能拿到碧落散配方了。”她目望窗外,带着多年的期望与信念落向远方。
“恩。”
打理好一切,她径直朝前院走去,凤影默默收拾屋里一片凌乱。
案前羊皮纸还散着,凤影轻轻卷起,蓦然瞟到最后一行朱红小字时手中动作一僵,呢喃念着,“凤慾凌云甘自孤……”
百多年来,凡是练成凤舞九天的凤家女子都如昙花一现,造就一段神话之后漠然消失,因此凤家凤舞九天成为了东明人人向往的神话。孰不知,凤舞九天即是浴火重生,第九成内力霸道可怕,有着洗经换髓的作用,宛如重新塑造一个新的生命,涅盘之后她会失去所有记忆,忘记天下所有人,真正如翱翔九天的凤凰,真正孤寂一生。
“啪”一声碎响,凤影不小心将茶盏打碎,原本凌乱的心愈发麻乱了。
今日她已经记不起他了,明日或许连茶香都要忘记了……
前院。
灯火辉煌,梧桐树上挂了许多漂亮的花灯,绘着凄美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凤鸾歌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回忆曾经的美好,一路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
厅里,凤丹阳与百里逍早就摆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等着她,他们的生活都是以她为中心。
凤鸾歌与凤丹阳的目光相会,她觉得胸口是满满的幸福,这些日子时隐时现的画面总有一张是清晰的,便是那人一副朗朗如日月入怀的模样。
“大哥。”
最熟悉的呼唤,最熟悉的动作,她偎依在他胸膛,他含笑轻抚她一头如水青丝。这是漫漫数十年间,他与她最满足和幸福的陪伴。
百里逍轻轻移开目光,眼角浮上星星点点的泪光,这种快乐,未知还能有多久……
凤鸾歌落坐,与对面百里逍目光一遇,她轻笑颔首。
丰盛的晚膳都是她最爱的食物,而有很多熟悉的味道她已难以记起,只凭着仅存的一点点感觉靠近。
那场晚膳,是凤府近十年来最轻松快乐的一夜,下人们隐隐听到大少爷与凤少欢娱的笑声传出,浑然不知这是黑暗前最后的温暖。
亥时,百里逍撤了定在凤丹阳身上的银针,神色凝重。
凤丹阳依然抿唇,转身整理好衣服,道,“无妨,只要等到小凤涅盘之后就行。”
百里逍一头银丝在烛光下愈发感觉冰冷,他依例倒出一颗药丸看着憔悴的凤丹阳毫不犹豫吞下,“也许拿到那配方……”
时至此刻,百里逍也宁愿相信他还有救。无关凤鸾歌的关系,他无法看着这样一个肃如松下风,轩如朝霞举的公子就这么消逝……
凤丹阳没有回答,却兀自望向铜镜里散淡枯萎的自己,不急不缓道,“当年父母弟弟的死,对小凤打击极大,我便谎称自己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武林尊主。我知道她是极在乎我的,这些年她都是在为我活着,而我看着她一路偏执,一路寂寞,慢慢怀疑起自己当初的决定……”
百里逍静静立在他身后,仿佛看见了那个女子这十几年来走过的背影。
“可是今日我看见她忘记了昔日不离手的茶点时,又期盼着她早日涅盘,忘记从前,开始她新的生活,包括忘记我……”
说到最后,他悄然阖目,却有什么从脸颊落下,很快风干无踪。
凤鸾歌推开房门的时候,只见一个苍老而精神的背影正在换幔帐,那背影是谁?
徐伯听得开门声匆忙转身,还是被那一双璀璨星眸震慑,躬身微笑道,“凤少。”
那模样熟悉的很……熟悉的很……可是究竟是谁来着……
她合上房门,在案前坐下,“凤影呢?”
徐伯继续忙着手里的话,一笑就堆起一脸慈祥的皱纹,“行先生找他有些事儿。”
“行先生?”凤鸾歌拧眉,一遍遍嘟囔着,这又是谁?
“对啊,行先生说府里凤生他们年纪小,练功夫也不下功,便唤他去训训。谁叫在下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活阎罗啊,嘿嘿……”
徐伯兴起一说就没个完,把府里上上下下有的没的的事儿全唠了个遍。
凤鸾歌听着都是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想起了凤行来,又冒出个凤生等等许多人,委实叫人头痛不已,后来索性回榻上潜习内功了。
徐伯离开的时候没有再发出声响,最后角逐在际,可不能随便打扰她练功。
梦里,是谁与她在一池碧湖边大开杀戒,诛杀碧落门二十五条人命;
又是谁与她在莺语楼迎风畅饮,招招索命;
是谁,蒙着迷人月光脉脉凝视她的脸,还说着生生世世?
又是谁,蹙着眉,眼角滴着鲜血,追她坠下山崖?
又是谁,梦里轻解罗裳耗尽功力救她一命……
是谁?究竟是谁……
午夜,她惊醒,苦笑连连,该想的忘记了,该忘的记住了,该念的就在身边,琴音徘徊,不该念的远在天边,却纠缠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