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草台班子
晓韵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登台赚钱竟然是为一家电器店开业助兴。舞台搭在电器店的前面,面对着嚣喧的街道。车流人流扰扰攘攘地滚成一团,在栏杆和草坛之间翻腾,制造了巨大的噪音。
连个正正经经的化妆室都没有。晓韵躲在一块黑帘后面,鬼鬼祟祟地换上演出的裙子,又匆匆忙忙往脸上打底涂粉。她的心情大坏,有一种摔帘而去的冲动。可是,她已经跟着表姐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三个月,那些在公寓的阳台上望天的日子,不好熬呀!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报酬还不错, 起码又可以一个月吃穿不愁了,她能任性?
舞台很简陋,它无法不简陋。它搭在电器店前那块狭窄的地盘上,还要给行人留下通道。因此所有的乐器都没有用上,只用了一部影碟机一个大功率的扩音器,还有一个麦克风。甚至连主持人都没有!表姐手下有一批跳舞的,今晚来了六个,他们开始暖场。半专业的表演慢慢地引来一些观众,不少人穿着短袖衫,看那神态是饭后出来散步的。舞者脸上的神情多少安慰了晓韵。梦想在碰瓷以后,很少不化为碎片的。这些舞者的脸上的表情,全是碎片的骄傲。
纤纤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提着麦克风就上,她首先做了一篇简短而热情洋溢的贺词,然后手一挥:“下面,有请我们海韵歌舞团的台柱晓韵给大家演唱一首《十年》!”
晓韵刚一开腔,心立即被狠狠地刺疼。艺术,在她心目中崇高的艺术,今夜竟然成了喧闹的市声讥讽的对象。艺校里给她的教育绝不是这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演出,尽管台下坐满了黑压压的观众,当表演者一鞠躬,灯光转暗,剧场里立即安静下来,对表演者来说,安静就是能够听清楚自己每一次轻微的换气,安静就是能够让评委分辨出自己声音起伏形成的颤抖的细线。掌声,通常在节目告一段落时响起,是对表演者的肯定与奖赏。而现在呢?扩音器流出的伴奏混入汽车的喇叭声,加入那些由众多的嘈嘈细语汇合成的巨音。
她忽然想起ktv里的情形,那些手握话筒的歌者貌似向原唱者致敬,可是无论多伤心、多悲痛的歌曲,却都被唱成了快乐、儿戏!偶尔有个别与原唱接近的声线,会猛一下戳在她心上,生出无限的感动呢!
她本能地随着伴奏把歌词一字一字填进去,尽量把留下的空隙填满。一首歌没有多长,主歌、副歌,反复咏叹,其实也就那么三五分钟。
还好,最后一个字吐出,掌声便来了,还夹杂着喝彩。她鞠了个躬,却接到表姐赞赏的眼神,她的心一下定了:钱算是赚到了!
这天晚上,晓韵唱了七首歌,其中三首是观众点的;纤纤唱了六首;中间加了两场群舞。这就是全部的节目单,有些杂乱无章。然而这样的场面,还能指望什么呢?好在正如店家所料,那些看热闹的被歌声引来之后,顺便也拐进店里去看看那些闪闪发光的电器,店里那些新招的服务员穿着鲜丽的衣服,绽开如花笑靥,确实也洋溢着新开张的快乐。
城市不大,然而有些不夜城的意思。正在晓韵操心不知何时能完,纤纤告诉表妹:“十一点钟就完了。老板请我们去宵夜。”
“不要吧!”
“去吧!我们共同进退!”
4宵夜
在艺校里,营养学也是教学内容之一,目的是为了保持身材。艺校营养学原则之一,晚上超过十点就不能进食了。可现在晓韵肚子确有些饿。晚饭她没吃饱,有些紧张,当然,外人看不出来。虽然这不是晓韵期待的首秀,然而这就是生活。要不,怎么会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呢!
老板姓蔡,在男人里还算顺目,纤纤、晓韵上了他的车,六位舞者上了电器店另一部车,一前一后穿过仍然热闹的街道,往海边驶去。蔡老板心情很好,不停地说着笑话,稍稍有点越界,纤纤有分寸地应答着,不卑不亢。晓韵不知说些什么,就随意笑着表示附和。
经过十几年的繁衍生息,海边街早成了以经营海鲜食店为主的一条街,从最初随随便便摆几张椅、弄个火炉就开始招徕顾客,到搭上简易的棚寮、多少给顾客头上一块遮挡,到如今盖上两三层的楼房,这一切的变化背后有食客的胃支撑着。食店前面的车辆也由自行车、摩托车到现在的以小车为主。不变的是,这条街上始终洋溢着海鲜从生猛活蹦到化为一道道佳肴各个不同阶段所散发的不同的香味。
小车分两列停靠在道路,中间只容一辆车经过,小车的猛增使城市也越发显得小了。蔡老板兜了一圈找不到停车位,对纤纤说:“你们先上去吧,204。我停稳了车再来。”
纤纤和晓韵边往食店里面走,边仰头看食店的名字:海之韵。纤纤笑道:“和我们团的名字差不多。韵韵,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团名俗了点,要不要改一个呢?”
“还好吧!”
“前天碰到一位能掐会算的朋友,说海之韵的笔划不错,会发财的。可我怎么觉得赚钱那么难呢?”
晓韵安慰表姐:“这不,今天完成了一单吗?”
纤纤说:“咱姐妹俩都不适合在娱乐圈混啊!”
晓韵知道表姐的意思。当年剧团解散,人员分流,仅有的几个转为文化局正式职工的指标被几个勇于献身的人分了。有权者曾暗示过纤纤,纤纤不为所动,仅仅拿了两千多元遣散费,就这样“重又走进风雨。”
姐妹俩找到204,这是一个看得见海的房间。深夜的海看上去朦胧一片,海的气息在夜风里传播。姐妹俩都有些疲倦,互相对看一眼,默默地笑了。
蔡老板很快就到了,六位舞者也到了。蔡老板喊来服务员,自鸣得意地要了一锅海鲜粥,又要了两盘腌虾姑。待服务员退下,他又毫无必要地称赞这家海鲜店“货真价实。”“大多数海鲜都是直接从海里送到店里的。”滚热的海鲜粥端上来,蔡老板一边替纤纤姐妹添粥,一边转口赞扬她们的美貌。纤纤不怎么回答,晓韵干脆不理他,只顾用筷子扒拉着热粥,指望它早点凉下去,以便下嘴。
蔡老板瞄一眼纤纤,又瞄一眼晓韵,见她们不说话,越发大起胆来,开始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说什么当今搞艺术的很难,除了个别成了明星的不算,大多数生活都过不去,长得好点的都靠包养……艺术毕竟要依附于经济或权力,艺术不能独立存在……比如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大师们,哪个不是大贵族所豢养的?
六位舞者对望了一眼,沉默地扒着海鲜粥,一种异样的伤心弥漫了开来。看得出,曾经的梦想再度刺伤了他们!
纤纤定定地看着蔡老板:“蔡老板看起来不是什么贵族,好像也不是太有钱。这就不劳蔡老板费心了!快把我们的报酬付了吧!”
纤纤的眼神让蔡老板吓了一跳,马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他装做若无其事地扒拉了两口粥,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有些受伤。
勉强吃完海鲜粥,蔡老板取过那个超大的皮袋子,取出一叠厚厚的现金,数出今晚的报酬,放在纤纤面前。又回头喊了服务员,结帐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