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雨已经渐渐小了,天却还是一如以往的阴沉着,照得屋子里那些满是灰尘的家具也带了一股子湿韵的味道。
原徵将还在滴着水的雨伞放在门外,独自走进屋里,低头在门垫上擦了擦脚底,皮鞋踏地的声音,带着木地板清脆的质感,在偌大的屋子里回荡了几个圈儿。
客厅的偏墙上放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上零零寻寻站了一大家子人,下面是一瓶枯萎了的天堂鸟,旁边摆着一幅墨色大字,上书“鹤归”。
原徵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用纸巾擦了擦身下的灰尘,抬头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心中思绪万千。忽的,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低头打开,发现是刘茂余打来的。
“原医生啊,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云州,莫瑶的外婆这里,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茂余那头回答的有些为难:“莫瑶的哥哥沈宸出差回来了,他听说了你把莫瑶带走的事情,很生气。他,他说你是个骗子”。
原徵没意思地“啧”了一声,回他:“我们之前的确没有见过面。没事,你让他打电话给我,我会自己把这件事说清楚”。
刘茂余“诶”地答应了一声,开口又问:“那,你在小瑶外婆那里查到什么东西没有,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啊?”
原徵把身体往沙发里靠了一靠,随意地回答:“还没有。”而后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哦对了,您还记得,当年把莫瑶送到医院里去的人,都有谁吗?”
刘茂余愣了一会儿,支吾着回答:“有,有个女的吧,看着和她差不多大”。
“那沈宸呢?”
“哦,哦对,沈宸也在,只是他那时旁边还跟了个女人,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那个女的,是不是叫古虞?”
“古,古什么?我不太能记得名字了,当时情况有些乱”。
原徵看着手里的电话,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索性挂了电话,将双肘轻放在膝上,勾起身子,低头看着地面,独自思考起来。
之所以会向刘茂余问起古虞的事情,是因为早上两人在车里的谈话,让原徵或多或少起了疑虑。如果说对于古虞,他是个所知无几的陌生人,说不上了解,那莫瑶对于他而言,就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了。
他知道莫瑶从小的性子温和,不要说是杀人,就是要她死心塌地的去恨一个人,那也是不容易的。此时古虞忽的站出来,声称尤晓怜已经死了,还是被莫瑶杀害的,着实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况且,她既然已经认定尤晓怜是被莫瑶劫持,那当时她收到尤晓怜的求救电话后,又为什么没有做出任何相应的措施,反而是对好友见死不救,直到这时原徵找来了云州,她才将事情说出呢。最为关键的是,她似乎比谁都要更加坚信的认为,莫瑶已经死了,就好像她实实在在的,看见了她死去时的模样。
起初在门口遇见的那个老头子,临走时说过,莫瑶曾在一年前回到云州养过病,也就是说,莫瑶出狱之后曾被人接到云州住过一段时间,并且那个人不会是沈宸,因为三个月前沈宸才正式从部队转业,不可能在一年前就守在了莫瑶的身边。那那时陪在她身边的人又是谁呢?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人,只有她的这个远房表姐,古虞。
但既然莫瑶那时身边的人是古虞,她又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莫瑶在刘家老宅杀害了尤晓怜的话来,她这样做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
原徵因为这些错综复杂的念想呆坐在原地许久,前思后想不破,只得站起来围着客厅又转了一圈。低头拿起桌上枯几束萎的天堂鸟,轻轻放在手里看出了神。
天堂鸟不是多稀有的花儿,看起来也不起眼,有些人甚至觉得它长得略微有一点儿丑。但在莫瑶患病之后,它却几乎成为了她唯一倾诉的对象。刘茂余说,莫瑶的病症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能看着这样一束天堂鸟不吃不喝地沉默一整天,只是偶尔笑笑,就权当是在沟通了。
“咚”。
原徵猛地被客厅响起的钟声唤醒,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不知哪些是原本就在的,哪些是被他刚刚掰落的。随那些花瓣儿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客厅的楼梯前。木质的楼梯往上旋转而去,像是看不到头。原徵踩着嘎吱作响的阶梯走上去,打开了二楼最外面的卧室门,望向屋里,微微怔忡。
房间是空的,屋子中央只放了一张大床,旁边立着一架老式钢琴,上面是一段雕花的木头,带着轻微的檀香,原徵记得,那是以前莫建生养在庙里的那块儿白檀。
原徵小时候身体不好,也不好说话,得了自闭的毛病。家里人那时怕他被什么脏东西缠上,就在寺庙里头养了这么块儿木头,常年被寺庙的香火熏陶,拿回来说是辟邪消灾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个求个心安。后来原徵的病症轻了,莫瑶又喜欢这个东西,他就干脆送给了她。
没想到这块木头会在这里出现。原徵往屋里走去,打开琴板,按下琴键,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不禁有些遗憾。回身坐在一旁的大床上,缓缓倒身下去看着屋顶沉默了。
天花板上有淡黄色的勾丝,水晶灯微微发着亮,伴着窗外声声落下的细语,催眠得很。
原徵也真的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莫瑶已经靠在他怀里了,抬头笑着喊他:“小徵”。
原徵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恍惚的将她紧紧拥入了怀里,手微微颤抖着。莫瑶被他抱的有些疼了,有些委屈地喊着:“小徵,你弄疼我了”。
原徵有些抱歉地松开手,看着她轻声问:“莫瑶,你为什么喜欢天堂鸟”。
莫瑶偏了偏脑袋,靠近他的怀里,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天堂鸟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鹤望兰”。
“鹤望兰?”
“嗯。它的意思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永远都不要忘记,你爱的人在等着你”。
原徵沉默了一瞬,开口淡淡地问:“那你是等我吗?”
“对,我在等你”。
原徵听见这句话,忽的低下了头去,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想让莫瑶看见自己此时狼狈的样子。虽然他比谁都清楚,眼前的这个莫瑶是假的,是梦中的,真正的莫瑶已经不记得自己,但他还是不愿意放手,就像是汲取那臆想中的最后一点儿欢愉,就和十五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十一岁仍被自闭困扰的原徵曾在一次春节的旅途中被拐走,那时,是十四岁的莫瑶,带着他徒步走过了三座大山,走得脚趾头都出了血,走得小腿被满山的荆棘划出了无数的口子,回到了他们的家里。
她那时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你为什么不偷偷离开”。
他低头回答:“我知道,你能找到我的,我在等你”。
而如今,他却没能像她一样找到对方。他在她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跟着母亲离去,在她忘记了所有之后姗姗来迟。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有多久,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找回那个曾经的莫瑶,但他别无选择。因为除了莫瑶,他不知道还有谁在等他。他的想法总是很多,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他说不出口,别人也不会懂。所以他干脆沉默,干脆只对一个人说,干脆只让一个人做他的耳朵。
“小徵,你为什么哭了?”
原徵听见莫瑶的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抬头轻笑着告诉她:“我没有哭,莫瑶,我爱你”。
莫瑶像是愣了一愣,随后也跟着灿烂地笑了出来,亲昵的用头拱了拱他的脸颊,微微弯起的眼角看起来美丽极了。原徵将她搂进怀里,嘴唇沿着她的额头一路向下,划过她娇俏的鼻尖,她颤栗的脖颈。
他想,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能活在梦里,该是多幸福啊。
但人总不能真的活在梦里。
活着的人不能,死了的也不能。
所以再次被钟声唤醒的时候,莫瑶已经不见了。天微微的有些黑。原徵动了动身子,发现身边依靠在自己怀里的女人,猛地起身将她推开了很远,轻声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文昕像是在熟睡中被喊醒,摔倒在床下,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生气,静静地站起来,低头回答:“我想你了”。
原徵坐起来,皱起的眉头显得很是厌恶,起身便要离开,被文昕从背后大声喊住,她说:“你就算不想见我,但我们的孩子你难道也不想见一见吗?”
原徵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问到:“我,我们的孩子?我和你怎么可能有孩子?”
文昕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惨然地笑了出来,她说:“我们为什么不可能有孩子,就算你把我当成了莫瑶,但我们的孩子永远也不会消失,这就是事实”。
窗外一阵响雷打下,照在她的脸上,显得苍白。